專欄   •   慢生活


筆如刀俱樂部


┃張曼娟┃



鋼筆對我來說是懷舊的,充滿溫暖情感的回憶
鋼筆對我來說是懷舊的,充滿溫暖情感的回憶。


我走進深深巷弄裡的店,四面都是玻璃櫃,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鋼筆,而我站在門邊,感覺有些異樣。從店員到顧客,清一色都是男性,一個女人也沒有。店中央有張高桌檯,幾個男人圍住那張桌子,專心地寫字,有時也彼此交談。我在店裡東張西望,晃來晃去,沒有任何人抬頭看我,彷彿我根本不存在。這是在網路上查到的鋼筆專賣店,我想來找一枝適合自己的鋼筆。

到底為什麼突然懷舊地想念起鋼筆來了呢?年輕時我很喜歡用鋼筆,因為那象徵著成年。小時候看見爸爸的襯衫口袋裡總插著一枝鋼筆,他寫字或寫信的時候,抽出鋼筆來,那一手漂亮的字體,連我的小學老師都稱讚,但在戰火連天的年代,他其實只有小學學歷,這筆字到底是怎麼練成的呢?

「我可以用鋼筆嗎?」我期盼著用鋼筆寫出漂亮的字,爸爸說小孩子不適合用鋼筆,等我長大一點,他會把這枝鋼筆送給我。將近20歲,我終於得到了爸爸的派克鋼筆和半罐深藍色墨水。我把墨水吸進鋼筆軟管中,一捏一放,看著墨水上升,突然覺得好像是一匹小馬,在清甜的山澗中飲水,我真覺得墨水的氣味是甜的。

筆尖有著爸爸寫字的痕跡,用一段時間就成了我的手勢和角度了,大人們總說鋼筆不要借給別人,因為每個人運筆的方式都不一樣,鋼筆會壞掉的,鋼筆倒像是個從一而終的女人。

大學畢業便收到了鋼筆做為禮物,上面還刻著字,饋贈者與受贈人的名字和日期,這是屬於我自己的鋼筆了。我用它寫了許多信,許多稿子,許多日記和祕密。某一天,筆尖朝下墜落地面,摔壞了,跌出一灘墨,像鋼筆陣亡的血,觸目驚心。

我後來明白了小孩子不適合用鋼筆的原因,鋼筆是重的,與鉛筆或原子筆相比。我的手指骨特別軟,掌握鋼筆其實很費力,緊緊握住筆管,久而久之,中指與食指都有些變形,中指第一節常常遺留著墨痕。

許多年都不用鋼筆了,也沒想過再用,但接下「張愛玲特展」策展人工作,有機會翻閱張愛玲手稿,看著原稿上的字,一顆顆分明是鋼筆寫下的,墨色多年來都沒有漫漶,字字清楚鮮明,心中驀地觸動,我曾經也是寫鋼筆字的人啊。

終於有鋼筆專賣店的顧客發現了我這個闖入者,熱心地向我介紹各種鋼筆,他們都是收藏家,身上都帶著十幾、二十幾枝各種品牌與款式的鋼筆,像收集名錶或名車那樣的,常常在這裡聚會。從他們不經意的稱謂中,感覺出個個都有來頭,卻又十分低調,以筆會友,就像是一個聚義的梁山泊。不同的是,梁山好漢用的是刀槍棍棒,他們用的是鋼筆。那天,我離開時帶走的是長刀研(註)鋼筆,適合女性、書寫漢字、有質感的入門款。

「要常常寫喔,不然墨就會乾了,很傷筆的。」我已經出門了,好漢們仍在癡心叮嚀。就像愛情,擱著不動,久了就會傷心。這個道理我明白。 ▍



註:長刀研筆尖的尖端比一般筆頭要大,打磨得如同刀尖般長而且角度圓潤,因此被稱作「長刀研」。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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