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那夜我差點被踩死在巴黎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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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年 10 月,剛退伍的我開始生平第一次「自助旅行」,先到倫敦待兩星期,再搭火車穿越海底隧道去巴黎。對我來說,巴黎首要必訪的景點是香榭大道的 Virgin Megastore 旗艦店。我走進這間全世界最氣派的唱片行,逛得眼花腿酸,在櫃檯瞥到一幀宣傳海報:PJ Harvey 下星期要在巴黎辦演唱會!那年她 26 歲,剛推出曠世鉅作《To Bring You My Love》,已經被我聽得滾瓜爛熟。趕緊當場買了一張票,要價 150 法郎,合台幣 800 元上下,票面印著星條旗比基尼的 PJ Harvey,右下角還有兩組暖場團的名字:Menswear 和 Pulp,等於買一送二。我從國外雜誌認識過這兩個團,卻渾然不覺自己將會目睹歷史時刻。

11 月 14 日我把錢包塞進褲袋就去了 Le Zénith,連包也沒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國外看 Live house 演出,既然全場站票不劃位,我掂量精神體力,裝備愈輕簡愈好。票上印著七點半開演,我提前一小時就到了,現場稀稀落落沒多少人,我買了件巡演T恤,沒地方收,只好摺起來塞在後腰。我信步走到舞台前緣,好整以暇等開場。

人愈聚愈多,往台前圍攏,終於 Menswear 上來了,那是一個曾經小小紅過一陣的 Britpop 樂團。我站的位置雖然人擠了一點,還不至於不舒服,我想就站在這兒不動了吧,視野可好呢。心不在焉地聽完了他們的演出,燈暗換場,接著上來的是 Pulp。

1995 年,Pulp 鹹魚翻生、聲望如日中天。這支 1978 年便成軍的樂團,苦熬十幾年始終半紅不紫,直到這一年才終於以新專輯 《Different Class》攻下全英專輯榜冠軍,光在英國就賣了一百多萬張。那一年,Pulp 佔據了所有音樂雜誌封面、上遍了所有音樂節目。半年前的單曲〈Common People〉傳唱全世界,連我這種和排行榜嚴重脫節的聽眾都能哼上兩句。

Pulp 走上 Zénith 舞台的時候,《Different Class》纔剛發行兩星期。我猜 Pulp 替 PJ Harvey 唱暖場是老早簽的約,當初要是知道自己會爆紅成這個規模,實在是用不著唱這一輪的:他們已經比 PJ Harvey 還要紅得多了。事後回想,搞不好現場很多樂迷根本是衝著 Pulp 來的。主唱 Jarvis Cocker 站在台中央,蒼白、瘦削、屌兒郎噹,對台下觀眾說了幾句坑坑疤疤的法文,樂聲揚起。開場曲是兩個月前攻下英榜亞軍的單曲 〈Sorted for E’s & Wizz〉,一首關於快樂丸和安非他命的歌。人群開始騷動,搖晃,向前推擠,我漸漸站不穩了。第二首是名曲〈Do You Remember the First Time? 〉 副歌一唱,全場瘋狂,台前「搖滾區」看客一齊奮力甩頭歡呼狂跳,我擠在中間,被前前後後地推過來撞過去,腳不斷被身邊跳來跳去的傢伙踩到。我深深感到留在那一區會有生命危險,於是勉力從混亂推擠的人群中找出撤退的動線,慢慢往外挪。

從陷入瘋狂的「搖滾區」撤退出來,短短一分鐘,我左右兩隻腳被踩了至少兩百下,前胸後背挨了幾十個拐子。好不容易退到稍微空曠的安全地帶,我已經累得像看了三場演唱會。Pulp 唱了九首歌,最後當然是〈Disco 2000〉和〈Common People〉二連發,Zénith 的屋頂都要掀了,那哪裡是暖場團的規格。我若是 PJ Harvey,要在這樣的「暖場」之後登台,應該會為之膽寒的。那一夜,我無意中見證了 Britpop 顛峰期的一頁歷史。

幸好,PJ Harvey 很穩很酷,一下把現場轉換成截然不同的風景。然而我已經在暖場階段就耗掉大部分精力,儘管前面的觀眾看起來不像 Pulp 演出時那麼瘋,我仍沒有膽量擠回前面去。對那場演唱會的記憶,都是遠遠看到小小個子的 PJ Harvey,小小的臉化著大濃妝,奮力唱著一首首闇黑、深沈、濃冽的歌。

散場已近午夜,我一手緊抓著紀念 T 恤,跌跌撞撞往地鐵站走。沿路都是剛剛一起看演出的樂迷,有人三兩成群高聲譁笑,有人喝醉了倒臥路邊,有人靜靜坐在地上吸一支菸,像要散一散剛剛過於濃烈的情緒。我連續六小時滴水未進,口乾舌燥。途經一座歇停的噴泉,只想一頭扎進水池喝個飽。

那件T恤現在還掛在我的衣櫥,很多年沒穿了,留給下一次的 PJ Harvey 演唱會吧。▍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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