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張雍 Simon Chang
生於台北,2003年起旅居捷克布拉格,就讀布拉格影視學院(FAMU),目前在斯洛維尼亞 (Slovenia)繼續故事的收集。攝影作品在國內由國美館及高美館典藏,並於歐洲各地展出。《蒸發》、《波西米亞六年》及《雙數/MIDVA》三本文字攝影集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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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doesn’t hurt – is not life; what doesn’t pass – is not happiness.」—Ivo Andrić, (1892-1975 前南斯拉夫作家,196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若想要感受生活的細膩,人們建議年輕時應該搬去巴黎;想要體驗靈魂純 樸的可能性?印度的旅行會讓你放慢腳步並用五官傾聽;如果對生命的韌 性有任何懷疑或者對眼前的生活缺乏熱情?你應該去一趟巴爾幹半島,我保證你從此不再斤斤計較現實生活裡的小鼻 子小眼睛,只會心存感激。
「小日子」與「小確幸」是國內熱門的話 題,是近幾年許多人習慣呼吸的空氣,每每聊到關於「小日子」的意象,人們通常會聯想到咖啡館裡靠窗的位置,幸運草或是愛心 形狀的創意奶泡,一本剛被翻開的雜誌,還 有吉他輕快的樂聲以及浮光掠影顯得詩意的 歌詞,頓時間眼前現實的喧擾緩緩沉澱,隔 著咖啡館的窗戶,像是太空人漂浮在太空艙裡,關上引擎尋覓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並重新釐清距離。
五月一趟塞爾維亞、科索沃、波士尼亞的旅 行讓我開了眼界,旅途中經常性地對照過往 那些早已熟稔的價值與慣性。連續一個月, 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瞪大著眼睛,窗外教堂 的鐘聲,清真寺晚間禮拜(Salah)的廣播嗓 音交織成格外奇特的韻律,企圖在旅館房間 的天花板上找到合理的解釋來說服自己:品 嚐一杯香醇的咖啡與逃過狙擊手一顆子彈的 瞄準,是否是同樣幸福的事情?
距離台北9076公里的巴爾幹半島上,在塞 拉耶佛(Sarajevo)舊城區的土耳其市集裡 Damir正與我聊到1992至1996年戰爭期間 他那段波士尼亞「小日子」的記憶:「長達 四年的時間,塞爾維亞裔所主導的南斯拉夫 人民軍(JNA)包圍了整座城市,掌控城內 水電供應與民生物資的補給。山腰上塞軍的 迫擊炮未曾間斷對市中心重點攻擊,狙擊手 埋伏在各個制高點瞄準無辜的百姓,上街買 麵包在當時是必須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的使 命,戰火中被迫歇業的咖啡館被充當成發放 國際救援物資的集散地。大部份的時間我們 躲在地下室臨時改建的廚房裡,那裡比較安 全。短暫停火的那幾天,媽媽趁著宵禁開始 前快跑到院子裡,拔些甜菜與洋蔥,也摘幾 朵野花插在空罐頭裡,讓外邊世界的顏色有 機會進到這個昏暗的空間,當作是與外界保 持固定的連結。」
「我喝著鄰居送來的熱牛奶,貪心地聆聽那 尖叫聲頓時隱形,那沒有被迫擊炮轟炸的塞 拉耶佛街道上異常寧靜,我開始理解大人 們不時掛在嘴邊的幸運很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景,在那個以野花香氣點綴的地下室裡,手裡一杯熱牛奶,大人在收音 機旁沉默不發一語,等待下一個來自命運的指令⋯⋯」我順著Damir的視 線看過去,是穿越塞拉耶佛市中心當地居民口中的「狙擊手巷」(Sniper Alley)──是條比台北市民大道更寬敞的大街,當年彈孔在牆上鑿出的傷 痕沾了灰塵但依舊清晰,手榴彈的衝擊像是打翻的牛奶,在老舊建物的立 面留下像是燙傷的印記⋯⋯
1991年之前,南斯拉夫原本是由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克羅 埃西亞、斯洛維尼亞、蒙特內哥羅與馬其頓這六個共和國所組成的社會主 義聯邦(Socialist Federal Republic of Yugoslavia,簡稱:SFRY),以塞 爾維亞的貝爾格萊德(Beograd)為首都。1980年強人Tito過世後,各加 盟國內部迅速高漲的民族主義於八〇年代後期達到高峰,導致各持己見的 加盟國談判相繼破裂;1990年柏林圍牆倒塌,東歐共產政權相繼垮台,更 助長了南斯拉夫境內加盟國追求獨立自主的心願。
斯洛維尼亞於1991年6月25日率先發難公投,決定脫離南斯拉夫聯邦,逕 行宣布獨立,南斯拉夫人民軍的坦克部隊立即於邊境集結,替南斯拉夫戰 爭揭開序曲,十天與塞軍的衝突後,斯國獲得承認,克羅埃西亞境內的 戰爭(1991至1995年)及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的衝突(1992至1995 年),及科索沃(1998至1999年)就沒有那樣幸運,而這場戰爭殘酷的記 憶,不過只是18年前的事情。
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的朋友們帶我爬上家裡的屋頂,不遠處可以見 到多瑙河與Sava河匯流處Kalemegdan碉堡盤據在山丘上靜懿且莊嚴的風 景。我們聊到台北101跨年煙火聲光效果的華麗每每吸引眾多人潮;這裡 的朋友們則告訴我,南斯拉夫戰爭期間,他們一群青少年朋友們總是偷偷摸黑爬上屋頂,帶著祖父新釀好的Rakia梅子 烈酒,在那些月色為砲火所遮蓋的夜裡,看 著北約(NATO)轟炸他們的城市,試圖以 莫名的興奮來排解苦澀的青春並嘗試理解這 場戰爭的意義,並期待轉換成觀賞煙火的心 情能稍稍減輕對於未來的恐懼⋯⋯
巴爾幹的旅行有如走進錯綜複雜的小說情節裡,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從來沒有在一趟旅行裡聽過那麼多的故事, 像這樣如此靠近戰爭的記憶,自己猶疑的腳步甚至徘徊在戰後的那些廢墟中抽屜還半開 的廚房裡⋯⋯。咖啡館裡當地居民也總是熱 情,波士尼亞西南部的莫斯塔爾是90年代受 戰火重創最慘烈的城市之一,咖啡館裡兩位 頭髮斑白的老先生,一位是波士尼亞的回教 徒,另一位則是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裔,我 們同桌聊得開心,突然間我才意識到戰爭時 他們倆其實各自屬於敵對的陣營,互相瞄準 對方而且食指從不輕言離開扳機,而此刻在 我面前,他們皺著眉頭在西洋棋盤上角力, 激動的嗓音抱怨著今年反常的天氣。
離開咖啡館,巴爾幹戰爭的廢墟直到今天還 靜靜地佇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顯得凋零,彷彿是刻意被保存的提醒,暗示人們別 忘了昨日的教訓;也更像是一艘被彈孔紋身 的太空船擱淺在那戶人家的後院裡,在這個 世界就快要將他們遺忘之際,一群太空人在 屋頂、在菜園、在古老的清真寺或修道院裡 耐心地尋找失落的引擎;十年、二十年過 去,他們心底其實也有了默契,能否再回到那鄉愁的所在已不再是最急迫的議題,生活 仍然繼續,然而那生活的本質也並非總是甜 蜜,傷心的眼淚讓他們學會在快樂的時候總 是笑得特別開心;正因為見識過星空下猛烈 的砲火那樣輕易地遮蔽了月亮與銀河的身影,那得來不易的小確幸讓這裡的人們學會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