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打包記憶的人生之味


┃ 一青妙 × 吳朋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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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朋奉 實力派演員,1964年出生,以舞臺劇出道,演技極具爆發力,曾以《父後七日》獲得第47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以及金鐘獎迷你劇集最佳男主角和台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享有「戲劇三金影帝」美譽。在電影《媽媽,晚餐吃什麼?》飾演一青妙父親,昔日臺灣五大家族之基隆顏氏家族長男顏惠民。

一青妙 臺日作家、牙醫師、演員,妹妹是歌手一青窈。幼年成長於臺灣,11歲遷居日本,中學時因父親早逝而改從母姓,大學時期母親亦病歿。2009年從母親一青和枝遺留的一口箱子,找到媽媽的日記、食譜筆記及雙親的往來書信,開始爬梳家族歷史,書寫回憶。出版有《我的箱子》及《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作品,改編成電影《媽媽,晚餐吃什麼?》,本人亦於電影中客串演出。








食物與生活緊密不可分割,打開記憶的箱子,率先跳出來的往往是與料理有關的成長記憶。六月號聊聊天邀請作家一青妙與演員吳朋奉,一起來分享記憶中家庭的餐桌風景,關於食物與人生的餘味。








問:請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的家人,覺得自己小時候是怎麼樣的孩子呢?

妙:我是在六個月大時來到臺灣,住在臺北新生南路和信義路口一帶,就讀衛理幼稚園、私立復興小學,唸到小六才回日本。我從小就是在臺灣、日本之間來來回回,在日文、中文、臺語的環境中長大,所以對身邊大人說的話特別地敏銳。小時候我蠻敏感害羞的,盡量不讓父母操心,做個好孩子。回想起來,最悲傷的事是 14 歲時爸爸過世,最高興的是小學六年級回日本時,發現小學的功課比臺灣少很多。

吳:小時候我在三重長大,爸爸是公務人員,媽媽是家庭主婦;我們家是三兄弟,沒有女生。我八歲時父母離婚,跟著爸爸一起生活,父親已過世 20 幾年。小時候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出去跟附近的小朋友玩,悲傷的事情大概是比較寂寞吧。



問:請描述一下記憶中的餐桌風景?

妙:我們家晚餐的時間很長,爸爸可以從六點吃到十點,一直吃菜、喝酒。父親很喜歡吃火鍋,不分夏天、冬天,每個星期至少會吃一次,餐桌上總有卡式瓦斯爐。母親會做各種火鍋,買到鰱魚就做砂鍋魚頭;把絞肉加大蒜和蛋黃,捏成一丸去煮,就是肉丸鍋;放一整隻雞、白菜和蔥的是雞肉鍋。母親也會特別去築地市場買上等的海帶和柴魚,做父親喜歡的湯豆腐鍋,記憶中全家總是一起圍著有轉盤的餐桌吃飯。

吳:你們那時平常在家就有那種桌子喔?

妙:在臺灣就是這樣,在日本因為很難買到轉桌,所以我母親特別去訂做了一個圓盤桌。日本人看到圓盤桌,一定會聯想到中華料理,通常去飯店吃飯才會看到。

吳:我倒是記得小時候不太適應圓桌,對於那個轉盤,有點無所適從。我是跟著爸爸住,所以經常吃外食,路邊攤之類的。有一個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後來寄住在我叔叔家,嬸嬸很會做菜,經常有親戚來圍在大圓桌吃飯。叔叔都要我和大家一起坐下來吃,不可以端著飯碗到客廳看電視。但坐在大圓桌和一堆人吃飯,很彆扭,我不太懂叔叔家吃飯的規矩和禮貌,例如蝦子可以吃幾隻?剝了殼之後,要直接放在餐桌上?或者我可不可以去轉動小圓盤,總覺得轉動的時機都不好,總之,就是很不自在。記得我一直到高中還是討厭喔,對那個轉盤印象不大好,現在不會了啦。



問:一道讓人想到童年時光的料理是?

妙:瓜仔肉。瓜仔肉很下飯,但我們家不是晚餐時間吃,而是放學後的點心。只要肚子有點餓,跟媽媽說我想吃東西,她就會去做。我媽不會做很甜的東西,我猜是考慮對牙齒不好,所以就蒸瓜仔肉給我們吃。做瓜子肉的罐頭在日本很容易買到,也可以用日本的醃菜去做。

吳:夏天的話,就會想起胡瓜排骨湯。妙,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妙:煮起來綠綠透明的?

吳:對,煮久了會變得很柔軟,也叫做大黃瓜。另外竹筍湯我也很喜歡,但是一定要夏天的綠竹筍。很下飯,解膩,很清爽。到現在我沒有湯吃不下飯,這一點跟我爸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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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回想自己爸爸媽媽最愛的食物是什麼?

吳:老一輩喜歡吃很簡單的東西,像漬菜。

妙:自己醃的?

吳:可能是鄉下親戚醃的。蘿蔔、瓜類,或者是涼拌苦瓜,我爸喜歡用來配飯。比較奇怪的是有一種醃桃子、醃芭樂,早餐配稀飯來吃,可能是家鄉的習慣,我爸是福建詔安人,在閩粵的交界。這種吃法很奇怪,後來沒有看過。



問:那妙呢?

妙:我爸爸超喜歡喝酒,應該說是以酒為主食。吃飯的時候,幾乎不吃米飯,一直吃下酒菜,但其實不是真的下酒菜,有清蒸魚、肉 類,餐桌上有六、七道以上,現在想想媽媽非常辛苦,老是在做菜,也幫我和妹妹做了 16 年的便當。其中兩、三道會偏日式,像湯豆腐和青菜。青菜是涼拌作法,用當季的蔬菜簡單烹調一下,然後預先放冰箱裡,吃的時候加醬油跟柴魚片。在日本的居酒屋都可以看到。

吳:臺灣也有這種吃法,但只有用韭菜。

妙:日本是菠菜、高麗菜、豆腐都有涼拌的吃法。其他爸爸常吃的菜,還有魩仔魚跟豆豉一 起蒸,或是蒸蛋。



問:看妳的書覺得妙的媽媽好有耐心,會把每天的菜單記在日記裡,一直到爸爸過世前都是如此,好像透過做菜跟他對話。如果要選一道菜做為家傳菜,你們會選什麼?

吳:滷肉飯這個東西對臺灣料理來說很重要。 只要有一鍋滷肉的話,澆在飯上就可以吃了,而且煮麵也可以加,再放點青菜就是一 餐了,所以滷肉要做得很好吃。



問:是三層肉嗎?

吳:不是,是碎肉,絞肉或手切都可以,小時候我都是用菜刀自己切。

妙:滷肉聽起來很簡單,可以自己做。

吳:對。就醬油跟水的比例抓一下,不要太鹹,放絞肉、蒜頭和一點糖,也可以跟雞肉一起煮。差不多好了,再把蔥蒜切段加進去。我以後如果有小朋友,一定要讓他學,長大後不會餓死,是臺灣料理最基本的一道菜。

妙:我們家代表性的菜是滷豬腳,跟滷肉很像,小時候在臺灣常吃,到日本之後很想吃,在外面找不到,媽媽就要在家一直做滷豬腳。 她後來去澀谷東急百貨東橫店的地下肉品賣場找到了生豬腳,請店員幫忙切成兩半,回家後用熱水煮過,放涼後,我還會幫忙拔豬毛。媽媽會用有蒸氣火車聲音的壓力鍋煮,配著麵線和梅干一起吃,有時候也會帶便當。小時候沒想到滷豬腳會花那麼多時間,或是豬腳很難買到的問題,只要想吃什麼跟媽媽說,她一定去做。後來媽媽過世後,我也曾做給妹妹吃。



問:聽起來朋奉很會做菜?

吳:對啊,我平常一個人就隨便煮煮,隨便吃吃,但是有女朋友的時候,就變得很會做菜,可以做滿滿的一桌。我通常不會看食譜,就是憑自己的感覺,這種食材搭那種,味道大概會怎麼樣,合不合適?那是一種 Sense 吧,偶爾會查一下食譜,不過主要的目的是找靈感,不會照著做,我的菜常常這次做了,下次不會再出現,因為已經忘了。

妙:好羨慕,你做過最好吃的是什麼?

吳:太多了,簡直可以開餐廳了。最好吃的應該是海鮮鹹粥。每次裡面的材料都不太一樣,但是乾香菇和綠竹筍是一定要有,最後會灑上大量的芹菜末。在家自己做菜自己吃,很有滿足感,也比較舒服。

妙你會講臺語嗎?

妙:一點點。聽得懂,但不大會講。

吳:那你有吃過雞腳嗎?

妙:我很愛吃雞腳。鴨舌也很喜歡吃。

吳:如果很臺的女生,會叫一堆雞腳、啤酒,翹腳在那邊啃,所以妳真的很臺。



問:聽說妙不喜歡白米飯,比較喜歡吃麵食?

妙:對,我在臺灣通常吃粄條、米粉、米苔目。

吳:所以妳可以吃米苔目、米粉湯,切小菜配豬腸這樣子?

妙:都可以,我最喜歡吃內臟類。

吳:哈哈哈,厲害了,簡直是臺灣人的胃啊。

妙:所以我覺得回到日本胃好像被縮小,就是好像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可能我開始有味覺的這段時間基本上都在臺灣,這些味覺的回憶跟我的身體已經連在一起,所以我偶爾還是要回臺灣吃東西。



問:朋奉特別偏好的食物呢?

吳:酒,我睡前一定要喝酒,因為我有時候會失眠。如果拍片的話很緊繃,下戲後情緒很滿,回去後還會亢奮,隔天早上五、六點就要起來工作,回 Hotel 就趕快喝酒、趕快睡。



問:這點倒是跟妙的父親很像,這次演戲怎麼去揣摩?

吳:就去做功課,知道她父親的背景、來歷。 我以前完全不知顏惠民這個人,甚至不知道基隆顏氏家族,這是臺灣五大家族中最少被談到的。顏家是以基隆為根基,以礦業起家,他是一個大家族的長男,十歲就去日本念書,後來國民政府來臺,家族又經歷過二二八,所以在心理上會有很大的衝突,那種認同是很大的危機。以至於他每年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可能一個月都不出來,那是受到時代動盪壓迫,內心壓抑自己的反應。我覺得這是種相互理解,透過書寫和電影,讓我們去了解那個時代,和我們不同背景的人,不止是妙的家族故事。



問:看到朋奉演的爸爸,有什麼感覺?

妙:他跟我爸爸雖然外表不一樣,但我有深刻的印象是,父親在跟整個家族吃飯時,外表看似沒有什麼事,但是眼神很銳利,沒有笑意,我覺得吳先生演出了我爸爸那種威權的感覺,讓人家覺得,最好不要去接近。



問:接下來請教戲劇方面的問題。朋奉是非常棒的演員,妙除了是牙醫師,也有演舞臺劇。請說說看當初怎麼會想當演員?

吳:因為不當演員不曉得要做什麼,找不到工作(笑),是退伍之後才加入劇場,重新展開我的生活。我念電子工程,原本也是跟一般的年輕人一樣去找工作,但我發現我一上班整個人故障當機。但是當演員也不是我的第一志願,我小時候第一志願是作家,第二是當詩人,第三是當音樂家或主唱,第四是跳舞,第五才是演戲。



問:都是跟藝術相關,小時候就喜歡看書、看電影、聽音樂?

吳:對,超愛看電影,小時候我阿嬤在三重金國戲院顧三輪車,看電影不用錢,什麼電影都看。記得看得第一部電影好像叫《月宮寶盒》吧!第二個是《哪吒三太子》;然後以前林青霞、秦漢時期的瓊瑤電影,我幾乎全看過。以前志文出版社的文史哲書籍,也都看過,現在應該很少人看了吧。我也超愛聽音樂的,唱歌我還不錯啦!可惡,怎麼都沒人找我出唱片,但是現在當興趣也不錯啦!



問:演戲的基礎都是在舞臺劇打下的?

吳:我一開始是在一個叫「零場 121.25 實驗劇團」,接受身體的訓練,比當兵還要操。在劇場磨了有 10 到 20 年,劇場有的是時間,可以跟對手細細的磨。為什麼要這樣動?為什麼要這樣講話?這邊要停頓多久?每天都在研究這些很細小的東西。然後對方這樣講話,我要去感覺他丟多少東西出來,夠不夠?會不會太多?要快一點還是慢一點?身體的動作這樣對嗎?夠嗎?每天都在討論研究這些事情,我覺得學很多東西到最後都一樣,道裡都會通。

妙:臺灣的劇場現在也是這樣訓練嗎?

吳:比較少,現在這樣操,人家可能會告你。



問:何時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演員?

吳:還好啦,有人說我一站上舞臺就會發亮,但演舞臺劇確實比較爽,就是現場見輸贏。 若是 NG 就看自己在臺上怎麼處理,要馬上解決。我演戲差不多 30 年,到現在演舞臺劇想起來手心還是會有一點汗。很奇怪,演舞臺劇常常第一個出場的都是我,有好多齣戲都這樣,像打仗的先鋒。身體的腎上腺素會上來,但又不能讓那個緊張把你抓住、掐死,但緊張有時候也是好的,很奇妙。



問:那妙呢?除了當牙醫,妳有部分是保留給戲劇,怎麼發現自己喜歡演戲?

妙:當初會跨越到演戲的領域,是金城武和徐若瑄在日本活躍的時期,我想說我有一半臺灣的血統,或許有發揮的機會,但實際上沒那麼容易。不知不覺踏入的第一關,是在學校演出,從基礎練習開始,去學怎麼發聲,做一些肢體練習。當初我對舞臺劇完全沒興趣,一上舞臺才知道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地方,可以從頭到尾扮演一個角色,跟觀眾互動,還有每一場戲都有不一樣的感覺。現在我會把握機會,每兩年或一年半有一次演出,也希望有機會在臺灣演舞臺劇。



問:接下來的計畫是?

吳:我還是繼續拍戲,前一陣子我去拍《星星知我星》導演林福地的戲《牡丹花開》,他 80 幾歲了喔,老前輩,還是叫我當先鋒,演女主角的爸爸。最近,有導演想拍作家陳舜臣《憤怒的菩薩》,拿給我看,文字淺顯易懂,故事節奏明快,很有張力,那是陳舜臣唯一一本以臺灣為場景的長篇推理小說。

妙:現在有兩本書的計畫。一本是環島,我之前有跟著捷安特的車隊騎自行車,也有開車和坐火車環島,都是一人旅。想要藉此讓日本人有深度地去了解臺灣更多縣市。另一本是持續挖掘我顏氏家族跟二二八的關係,現在資料都已經收集到一個程度了。我不去做的話,等到下一代,上一輩的人都走了。



問:如果不用賺錢,會想做什麼?

妙:環遊世界,還有一天睡個 12 小時。

吳:大概會想要住得更好,吃得更好,但其實我現在已經蠻好的。不用賺錢的話,我還是不會放棄戲劇的參與。●





 駱亭伶
記錄 林思婕、湯明潔
 韓承燁




電影裡有一幕是一青妙到學校帶著很像臺鐵的排骨便當,引起日本同學的圍觀,請分享自己唸書時關於便當的回憶。

吳:便當的內容我忘記了啦,但記得的是,便當蒸過之後很不好吃。溫度太高,菜會變黃,味道也會變,但是肚子太餓,不好吃還是照吃。而且抬便當好重喔!連女生也要抬欸,所以女生會跟男生會交換工作,妳叫我抬便當,我幫妳擦窗戶。

妙:很驚訝熱便當這件事對吳先生來說是痛苦的。因為日本沒有加熱便當的習慣,中午打開便當時,飯變成冰的,很硬,所以很懷念便當一打開,有蒸氣跑出來很香的味道。除了是熱的,臺灣便當最大特徵就是所有的菜鋪在白米飯上,排骨、滷蛋、蘿蔔乾、鳳梨片,湯汁會滲到飯裡面。但日本便當菜和飯是分開的,好看但菜和飯的味道都分開,比較不好吃。

吳:我反而討厭汁滲到白米飯裡。我們拍片的人,便當吃到怕。我都會跟劇組說,拍片訂便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便當好吃,這部片才有可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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