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智言×楊雅喆】在自己的青春心靈垂下釣竿

聊聊天    跟著導演回味高中時代

 

撰文=駱亭伶
攝影=林志潭
圖片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原子映象

photo
易智言(左)與楊雅喆(右)曾是一起聊天、打屁、發牢騷的酒友。

易智言(圖左)

1959年生,電影導演、編劇,任教於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代表作品為1996《寂寞芳心俱樂部》、2002《藍色大門》、2006公視《危險心靈》,喜歡用素人演員,桂綸鎂、陳柏霖、張孝全與黃河均為其發掘。最新作品《行動代號:孫中山》於7月11日全台上映。

楊雅喆(圖右)

1971年生,電影、電視劇與廣告導演、編劇。2002年以電視劇《違章天堂》獲得金鐘獎單元劇導演及編劇獎。電影作品2008《囧男孩》、2012年《女朋友。男朋友》,桂綸鎂亦以此片奪得金馬影后。目前一邊拍廣告、一邊寫劇本。

易智言與楊雅喆同為擅於捕捉青春微言大義的台灣重要導演,18年前因為一個關於高中生的劇本而相識,從酒友變成了劇組伙伴與好友。這期聊聊天從兩人青澀的高中時期談起,並分享關於新片《行動代號:孫中山》的觀察與拍片心得。

小日子(以下簡稱小):兩位怎麼認識?

易智言(以下簡稱易):我們認識是1996年,真正一起工作是2002年拍《藍色大門》,算起來已經18年。我原本也是編劇,那時剛轉導演,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短片,劇本寫得很好,找他看看有沒有合作機會,後來就變成吃飯喝酒,也沒寫出什麼東西。

楊雅喆(以下簡稱楊):我那時剛退伍、大概23、24歲,他喝一喝就會講到作品,還跟酒保借筆寫在杯墊、紙巾上。那些年電影這行不景氣,我都是在廣告、製片公司上班,然後兼差寫劇本。

小:兩位導演是什麼樣的高中生?

易:我是很普通的高中生,在建中功課不好,很迷惘。父親是醫生,他希望我念丙組,可是我基本上怕青蛙、怕蚯蚓,連去驗血或捐血,頭都一定轉開。整個高中三年,我沒有勇氣跟家裡天天吵架,就是冷戰。最後父親看到那麼爛的成績,也就隨我了,一直到高三才轉文組。本來想念電影,但那個年代沒有真正厲害的電影科系,就全部填外文,想說把外文弄好,做什麼都可以。

小:那時已經看很多電影嗎?

易: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沒什麼管道。我是大二時電影資料館成立後才看的。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我19歲,當時電資館會員分甲、乙種,甲種可以看很多鎖在櫃子裡的禁片,乙種不行,我不服氣去抗議,館方說你念外文的跟電影沒有關係。大三時,電資館的《電影欣賞》雜誌主編是陳國富導演,他問我可不可以幫忙翻譯文章?我的甲種會員就是這樣換來的。

小:這或許算是易導正式入行的開始。那楊導是怎麼樣的高中生?應該是很不一樣的。

楊:其實我們兩個的年代可以做個比較。你國中時經歷過蔣中正去世,那時電視還會從彩色變黑白一個月,我是高二時蔣經國去世的,電視可能就黑白個三天,象徵一下。

然後家庭背景也完全不一樣。你爸是醫生、我爸是算命師,你住台北市東區,我住新北市,你念建中,我念的是邊陲的公立學校中正高中。我記得國小、國中我都還是老師的傳聲筒,是成績不錯的乖學生,到高中突然一切變得好美麗,學校沒圍牆又離家遠,當時快解嚴了,聞到自由的空氣,從那時候就沒在鳥學校了,都在玩。我刻意找個可以隱匿抽煙、正當蹺課的愛樂社,聽的是Billboard排行榜之外的歌,像JoyDivision,比較有態度的搖滾樂團,其實當時也聽不懂,覺得別人都聽瑪丹娜好低級,但自己也在偷聽。看電影要到念淡大時,就是有太陽系MTV的年代。

易:你可能還看過我翻譯的電影。我大學畢業出國前,其實也在翻譯盜版錄影帶字幕,一邊聽原文,然後把中文字幕寫下來,一直在做這個。那時候翻譯一支片子有1200塊,八〇年代一天可以翻一支,真的一個月就比22K還多。

小:有沒有一首歌或是書,會讓你們回憶起高中時代的自己?

易:我高中時很迷鹿橋的《未央歌》,為什麼我也不知道。還記得有做過一張人物表,註記著哪個演員應該演哪個角色。

楊:是那時代的青春熱血。高中時崔健的《一無我有》在台灣非常紅,前陣子又聽到這首歌,放到二、三十年後還是覺得厲害,以前聽就是一首情歌,對我的影響不是在當時,而是現在終於聽懂它根本不是情歌。

小:高中時代有什麼事件或是人,深刻的影響了自己?

易:高中有個同學,他跟我說班費500和1500差了1000元,是二、三十個便當,怎麼可能不在乎?這件事算是我高中時代的啟蒙。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下課回家路上總會碰到幾個舉著神愛世人牌子的教友,我們多刻意避開。但這位同學有一次停下來聽了快20分鐘,後來他說,其實那群人應該是發現了生命裡頭的寶物,急著想跟沒有發現的人說。因為碰到他,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跳出了框架。

小:易導的電影裡頭好像可以看到這個早熟同學的影子,譬如《行動代號:孫中山》裡頭的小天(魏漢鼎飾)就是。

易:會偷渡到一些角色身上。如果你說小天,那《危險心靈》的沈瑋,或者《藍色大門》孟克柔之於張士豪,都是某一種啟蒙,有些影子,但不是刻意去寫這個同學。

楊:對我來說應該是那一整個時代。1980年代解嚴前後發生了許多大事,像520農民運動、六四天安門等,高中三年目睹了太多街頭運動。我上學搭公車會經過台北車站,每天都被抗議遊行給堵住,到中山北路只好下車,天天這樣看,就對學校的那一套越來越不屑。是那個時代把我從一個乖乖牌,長大後想要念師範當老師的人,變成另外一種。

小:請現在的你送一句話給高中時的自己, 會想對他說什麼?

易:我可能希望高中時不要憂慮太多事情, 那時什麼都擔心,人際、交友、身高、體重、青春痘、怕將來餓死,變得有點「俗辣」,現在來看任何事情都會度過,可以更勇敢一點,會比較快樂。

楊:我也是,希望憂慮的只是小便分叉之類的問題,不要整天看《悲慘世界》。

小:楊導看了易導的新片有什麼心得?

楊:記得你跟我說這部電影想要拍得「笨拙」一點。我能夠懂得在技術或演出上的笨拙,但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追求?尤其是在大家越來越趨向大製作,追求職業級的精美。我解釋一下,笨拙不是出差錯,裡頭有 一種美好的味道,也是台灣電影近幾年少見的,這次的演員更像真正16歲的孩子,但是也有點危險。

易:是一種感覺吧!我後來在剪接時覺得節奏有點慢,因為我在現場完全沒有催他們, 他講完你要馬上接話,這次完全不搞這套, 有一點放棄一個電影的正常節奏,而是跟著他們的節奏。像常常說怎麼辦的那個小鬼, 說話前習慣先抓頭都不是我教的,即使戴著面具也在抓面具(笑),我就是等他抓完。

是有點冒險,這一批演員有些不像我之前會用比較靈巧型的孩子。其實第一次選出來的卡司我後來完全推翻,因為太像傑尼斯了, 覺得不對,所以演員訓練時間很壓縮,六月決定,暑假結束前要拍完,只有兩個多月可 以訓練排戲。這部電影算是有一點走出自己 的舒適圈,試試看,一方面順著這個題材, 偷國父銅像其實是很嚴肅地在做一件蠢事, 從表演到技術,燈光、攝影、剪接,都跟著這個調子。

另一個思考方向聽起來像自我標榜,但我真 的覺得台灣的電影不能跟美國、中國硬拼, 那是帝國的拍攝方式。台灣如果要拍到那個程度的話,必須先擴大市場20倍。我給自己的理論基礎就是台灣要走精緻農業,不能學 美國用農耕機大面積的去翻土耕種,所以打 預算表時盡量壓低,我試著在找一個台灣的市場、資本、生產模式下能夠掌控的東西, 否則用別人的遊戲規則出去必死無疑。

其實長期以來台灣的電影生產力多半從剝削勞工而來,劇組常常一天工作20個小時。因此這次我儘量分鏡簡單、場景重覆,笨拙一 點,拍攝最長的工作時數是12小時,不希望 電影工業的利潤是建立在在燒這些勞動者的肝上。因為有這千頭萬緒的考量,我希望有 一種風格不是想做又沒有做好,而是基於一 種美學選擇,甚至想試試看是否有一種國家電影的敘事方式,結果如何也不確定,但趁著我好像還有發言權和過去的老本就做了。

再加上中間一群人偷國父銅像那一大段戲沒有台詞,我就跟攝影師溝通回到1930年代拍 肢體喜劇,像馬克斯兄弟、卓別林的默片風格,那個年代,機器設備沒那麼好,不允許有什麼花招,通通靠演員自己來,回到最樸素的狀態。那一段確定之後,前後都定調, 像打架的戲我也拿掉了攝影機運動,太華麗的鏡頭會神性化了那場戲,我覺得對觀眾是比較挑戰。

楊:剛才說蠢事這兩個字,就決定了笨拙的調性,這部電影就是講一件很認真的蠢事。 在片中阿左戲份多,小天比較少,但站在導演私心,我很喜歡小天這個演員,有一場他爸打他的戲,爸爸抓著他的脖子,他那個眼 神看了真是怕。還有他站在摩托車上說: 「我家比較窮,哦耶。」是非常尷尬的,讓 人覺得好悲傷。

易:小天念的是私立中學,所以他一直想不 清楚貧窮這回事。我說你不用刻意演貧窮, 現在走在街上,你真的看不出來誰家裡繳不 出房租,你只要演你還蠻討厭阿左就好。

楊:我覺得除了年輕朋友,中年人更應該要看。尤其是在青春時期錯過深刻認識社會的人。

小:易導的電影通常在主角長大前就結束, 走出電影院後,給觀眾的一句話是?

易:長大前就Ending,一方面是不忍,每個人長大後都必然要去經歷一些事情。但停在這裡,是希望觀眾走出戲院,充滿了浪漫的勇氣,因為你們看到的是最美好的 Moment,出了戲院就是要用這樣浪漫的勇氣去幹活。▍

Leave a Comment

Left Menu 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