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自由無框架的有機創作
撰文=葉思吟
攝影=莊騰傑、TIDF提供
林木材(圖右)
大學成立電影社,23歲立志成為影評人,遊走世界各地大小影展,現任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策展人,著有《景框之外:台灣紀錄片群像》。
沈可尚(圖左)
電影、廣告導演。認為生命總是有無可避免的傷痛,藝術家理當真誠展現生命複雜的想像。紀錄片《賽鴿風雲》、《野球孩子》與《築巢人》獲多項獎項肯定。
紀錄片,這一聽起來,就會讓多數人聯想到略顯沉悶、承載過多社會責任的影像,但對策展人林木材、導演沈可尚來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眼中的紀錄片,不再只是真實,而是比劇情片更豐富多元,充滿想像空間。
小日子:談談兩位與紀錄片的起初接觸?
林木材(以下簡稱林):2001年時準備轉考大學,從台南到台北,無意間進到電影院,觀賞《新天堂樂園》,驚為天人,從此對電影產生興趣,開始研究台灣電影產業相關資訊,思索台灣人為何都不看國片?後來得知吳乙峰導演在1990年時,曾拍攝《月亮的小孩》紀錄片,想找來觀賞卻苦尋不著,直到高雄電影資料館才得償所願,至今依然記得那天我坐在小螢幕前,片長60分鐘,看到10分鐘後,我全身便開始抽搐哽咽,深受感動無法自己。
沈可尚(以下簡稱沈):大學念電影系,接觸各類影片,但紀錄片在當時並未普遍,自己也是一心一意想拍劇情片。不過,有一回觀賞《北方的南努克》,留下深刻印象,發現原來在電影世界中有人可以拿著攝影機,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去探究別人的生活。這些都是我之前在劇情片上所不熟悉的。後來接觸台灣的《月亮的小孩》、《王船祭典》,帶領我看到台灣其他角落,這些影像均在心中留下伏筆。
問:何時開始投入紀錄片選片、攝製?
林:大學時曾成立電影社,持續關注相關議題。在報考研究所時思考「自己未來想做什麼」,加上當年在台灣想看紀錄片不容易,唯有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管理研究所」有相關研究收藏,因此決定試試看,並且開始寫影評發表。之後陸續累積,定期出國觀摩影展、看片選片,如今也12年了。
沈:若要說正式接觸紀錄片,應該從跟隨黃明川拍攝島嶼計畫算起,我在其中參與導演與攝影師等職,《流離島影》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讓我有機會踏足台灣不同島嶼,體會不同的人生,加上在拍攝現場一切隨機,無法Setting,得發揮即興書寫能力,是一個有趣過程,也逐漸摸索出紀錄片是怎麼一回事。
問:何謂紀錄片?感受獨特魅力何在?
沈:很多人對紀錄片的認識,應該是從拍動物開始吧!例如國家地理頻道、Discovery節目,我自己也拍,也在摸索另一套說故事方法,必須兼具知識與娛樂,即使到現在,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然而,紀錄片對我來說,出發點來自於有一種想要洞察世界上吸引人的人、事、物渴望,藉此參與不同的人生,但其實像在照鏡子,是在拍自己是誰。
至於在議題和美學表現上,仍然覺得很Fresh,未來會變成怎樣,令我好奇。以前總會認為紀錄片就是要有議題性,要帶點社會責任;不過,這幾年來,慢慢改變看法,認為可包容多種形式。當然,紀錄片仍有終極價值,那是一種對於被拍攝下來的人、事、物保有一種高度的尊重,但越來越發現,每部紀錄片都像在拍自己,不同的導演針對同樣主題會如何去拍?其實無形中都會反映自己對生命的態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觀。
林:一開始的生命經驗,比較趨向真實的魅力。但後來看多後,發現所謂的真實,並沒有唯一的「真實」,因此,現在轉而關注的是導演如何處理他對某個人、事、物的想法,以及想法如何透過電影語言去呈現?紀錄片相較於劇情片,能夠透過更自由的表達形式,沒有框架地去講一個故事。
過去大家總認為紀錄片就是反映真實,但我認為「紀錄片不應該只是真實」,而是真實作為一個核心精神,應該如何去表達?包括有跟現實對話的、個人色彩強烈的、具想像力的、很親密的題材,或者虛幻形式等等,這些是目前為止最打動我的。
沈:我常問自己為何要拍紀錄片,尤其有時候又不是你家的事情,卻拿著攝影機闖入別人家或生命中,加上又不大會賺錢,這完全不合理。後來想想,我發覺人隨著生命時間往前進,會有一種由衷希望這世界中某些東西能更好。有些真相會獲得注意,那種潛在內在的東西,驅動人想去探索與挖掘一些問題,或者表達一些看法。某種程度上,有點像在解決自己的問題。
藉由去看待他人的生命,透過自己的轉譯,讓觀眾看到別人生命,這是一種不孤單的過程。就算各說各話,也是互相探索真實。所以,越來越無法把紀錄片當工作,或者思索要保留多少利潤為前提,反而是藉由它,不斷思索自己到底關心生命的什麼,並透過影片讓觀眾看到,彼此在這過程中都不孤單。
問:關於紀錄片是「自由的」概念,似乎和傳統認定有所差異,能否進一步說明?
林:遊走世界各大影展選片過程,對於影片形式和強度夠不夠越來越重視,發現每一部片多多少少有些缺陷,但某些作品就是能帶來很強的感受力,尤其是作者的創作性,最能直接打動人心。例如《示威嘉年華》,不同於印象中示威畫面的嚴肅,刻意藉由拍攝活動中有趣畫面的組合,以及結尾搭配上唐吉軻德式音樂,讓全片充滿Funny性,但又不失影片背後想傳達的意涵;另外有些導演為了策動某些現實發生,卻因此涉入太深,在看片過程中,也會為其擔心害怕。
全世界關於紀錄片的美學和議題呈現,遠比台灣當地作品豐富。在今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策畫上,便站在認知紀錄片「不只是真實」的觀點上,嘗試以「再現.真實」作為主軸,思考如何拓展大家對紀錄片更多的認識,帶領觀眾重新認識所謂紀錄片的「真實」。經由溫故知新,讓認識世界的方式活起來,形塑對紀錄片更多元想像。
沈:一般人覺得劇情片的「自由」,百分百是來自於我們熟悉的運作方法,不管採集或虛構任何故事,劇情片比較像在「造夢」,在非真實基礎下的運作,即使故事挖掘自真實,但本質上仍是在「造夢」。
至於紀錄片的「自由」,我認為應從不同面向來理解。首先,拍攝在真實生命中進行,作者要一直接受變動,會不斷質疑自己「這個觀點我在乎嗎?我可以不在乎嗎?」,在反覆尋找歷程中,已經反覆在書寫腳本,紀錄片最有魅力之處,就是那個「自由」。
不同於劇情片慣行的預先規劃、演員的運用、時間的限制上均做好準備,紀錄片攝製過程中,則是永遠處於不知道結果、永遠在找、剪接時彷彿大戰般的狀態,或者中間遇到想要的畫面無法拍到,即使拍到了,卻不是以最溫暖的手段取得,道德問題不斷在拉扯,甚至想用其他器材或方法去拍攝,換個方式詮釋那些事。因此,可用的東西非常豐富,如果想用與想要嘗試的話。
所以,整個過程富有彈性,沒有遊戲規則,即使是真實的故事,但發生在很奇幻的場景,就會無形中產生符號解讀,例如拍攝場景、時間引發不同想像,影片無意間就成有機創作物。
另一個「自由」,是來自於作者與觀眾間交流。觀眾在看的時候,不是在看一個故事而已,而是在參與對這個社會現象的看法,影片中真人故事,可能就發生在自己或鄰居身上,就會很自由地參與看法,這是我認為紀錄片本質上是「民主」的原因。此外,觀眾的反應會讓作者去理解,甚至反省與辯駁,那是一個會繼續生長的東西。
問:定期參與哪些國外影展?遇過哪些有趣或印象深刻的人事物?
林:2005年之後,每年都會參與瑞士「真實影展」,從早看片到晚,感覺很過癮,除了觀賞到各國近期精采的作品,發現觀眾也都是有備而來。
至於日本的「山形影展」,我自己相當推崇,山形很純粹,沒有太多活動,卻與小鎮生活充分結合。例如每晚10點到12點,影人會自動聚集在官方於影展期 間特設的居酒屋暢談,任何人都可隨興加入聊天,非常享受那種腦袋與心靈交流,加上從工作人員到鎮民都十分Nice,善 待每位參與者,散發獨特魅力。
沈:「山形影展」的確美好無比。讓人感覺 很自在,規模雖然小小的,卻很真誠用心。
有一年我去,主辦單位還特地安排不住大飯 店,而是由一對民宿老夫婦來接待,他們白 天還會陪同一起看片,整個氛圍很像大型 Workshop。
瑞士「真實」和「Sundance影展」,也讓 我印象深刻,尤其是觀眾素質展現。記得一 位剛觀賞過我影片的老太太,在咖啡店巧遇時,遠遠地投以微笑,離開時還特地過來跟 我說聲「Thank you ! 」,我問她怎會想要 來看影片,她回答「每一年我都期待影展到來,連續十幾年未曾間斷,因為這是我認識世界上其他地方人生活的重要管道」,可見紀錄片對於許多人來說,是認識這個世界的重要一扇窗。
問:影響深遠的紀錄片?今年國際紀錄片影展推薦選片?
林:《比紀錄片還陌生》單元,將有機會見 識到各種形式的紀錄片。至於《小川紳介》 系列則是我個人特選,尤其台灣前陣子發生 學運事件,透過小川影像,提供觀眾對於社 會議題的新視野。
沈:Werner HerZog對我影響很深,他總是 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來描繪對於現代文 明煩憂,探索「生命到底是什麼?」。另 外,日本小川紳介也是我推崇的紀錄片導演。▍
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www.tidf.org.tw/TidfApply/News.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