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伍佰的臺語搖滾,仍可燎原
┃馬世芳┃
〈蹦孔〉,若照臺語萌典,寫作「磅空」,隧道也。伍佰《釘子花》專輯,我最愛這首:
這邊來,嘛毋是 / 彼邊去,嘛毋是
倒頭栽,嘛毋是 / 沈落去,嘛毋是
磞孔看出嘛有媠,毋知影這馬是佗位
磞孔看入來嘛有媠,毋知影這馬去佗位
我總覺得它是 1998 年那首〈萬丈深坑〉的續篇,只不過當年是破罐破摔的虛無,在毀滅中尋得自虐的快感。20 年過去,仍是進退失據,卻變成了寧願麻木沉淪的自嘲。〈萬丈深坑〉沒有出口,只能墜落,〈蹦孔〉卻是兩頭有光,只不過卡在中間,去哪兒都不對:
講過來,嘛毋是 / 講過去,嘛毋是
安怎講,透袂利(敨袂離,解決不完、搞不定)
一直來,袂付飼(袂赴市,來不及支應、窮於應付)
講袂清,看袂明 / 明毋通,通毋到
到佗位,位佇佗 / 佗是遮,誰是我
這首歌可以對應個人處境,但更像是集體狀態的投影。我懷疑,伍佰根本是在講轉型正義,歷史共業、島嶼命運的集體記憶,都糊里糊塗攪成了一鍋稀粥:
春夏秋冬置那在踅,攏總和我沒關係
可不是嘛,既然卡在隧道哪兒也去不成,外面是晴是雨,干我何事?
《釘子花》得來不易。伍佰說:這張專輯籌備期足足 12 年,上張臺語專輯《雙面人》是 2005 的事了。反正一直感覺時候未到,也就一直無視旁人催迫。直到去年,感覺終於對了,伍佰辦了場全臺語演唱會,就是要落實這樣的心情,為開筆寫歌暖身。
一旦動念,進度就非常快:去年奧運,他一面看賽事轉播一面寫歌,短短兩星期,11 首歌詞曲編曲就都完成了。他和 China Blue 正式錄音,原本打算花一個星期,結果哥們兒默契太好,每天都進度超前,乾脆接著弄下一首,短短五天就把整張錄完了。接下來他帶著編曲檔案飛去洛杉磯錄管樂,本來訂了三天的棚,也是出奇順利,兩天就搞定。《釘子花》籌備 12 年,真正從無到有,卻只花了十來個工作天。
伍佰寫歌,總會先想舞臺效果:現場唱,會是怎樣?這次寫臺語專輯,他想擴大編制,增加管樂組和更豐沛的打擊樂。他用了些非洲爵士樂的元素,又編了管樂的旋律:伍佰學生時代在管樂隊吹低音號,地位相當於貝斯,揹著大大一支站在最後面,旋律簡單,沒太多事,於是好整以暇觀察樂隊其他聲部在幹嘛,默默學會了編曲基礎概念。說起來,銅管和薩克斯風的聲音,是他少年時代的鄉愁。
壯盛的管樂,遂成為整張《釘子花》傲視樂壇的一大特色。管樂組是四位老美專業樂手,卻吹出了濃濃的臺灣「氣口」,有種狂喜的節慶感。〈蹦孔〉中段管樂和電吉他一齊噴薄而出,像戰場上燒夷彈炸竄而起的火雲。管樂和搖滾結合當然不是新鮮事,但在中文搖滾的歷史上,像〈蹦孔〉創造出來的聲音,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見。
話說回來,這樣的聲音,何嘗不是呼應伍佰童年從收音機聽到的歌樂?不信,去聽聽文夏〈真快樂〉、黃西田〈愛某不驚艱苦〉⋯⋯那些 60 年代翻唱東洋的老臺語歌,幾乎都有熱鬧漂亮的管樂。不只這樣,它們也出現在布袋戲劍俠大戰的背景音樂。
是的,語言的切換,也連帶著音樂結構和旋律思考的切換。伍佰說,他要讓大家只聽前奏就知道:啊,這是臺語歌。《釘子花》的根源,就這樣追溯到他小時候跟父親去嘉義糖廠,聽到收音機放的臺語歌。他說:那和電視裡歌星唱的國語歌是平行宇宙,旋律腔調都讓他著迷。後來他迷上西洋流行歌,又玩起搖滾。直到上了臺北,後解嚴時代努力推動本土創作的「水晶」老闆任將達勸他寫臺語歌,伍佰才醒悟:有些東西一直都在,只是暫時沒有想起來。
那個二十啷噹北上走闖的嘉義囝仔,藝界人生近30年,彷彿是為了成全這張專輯。要我說,《釘子花》可能是伍佰出道以來最好的作品。誰會想到80年代末「新臺語歌」煽起的火,延燒至今,猶能燎原。●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