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把我的歌刻在你的骨頭上
┃馬世芳┃
我猜大部分《小日子》讀者不曾見過 Flexi disc:顧名思義,那是一種軟而薄的唱片,溝槽刻在一張可以彎捲的塑膠片上。從 1960 年代開始,一直到 1980 年代末 CD 普及為止,你常常可以在雜誌或者教學手冊之類出版物裡找到一張 Flexi disc,和紙頁裝訂在一起。沿著預先打好的虛線撕下,放上唱盤,就可以播放了。它易於彎捲,不占空間,成本低廉,夾在雜誌書本裡,上架、儲存都方便,比起卡式錄音帶,它更適合附在書中當作有聲贈品或是示範教材。
余生也晚,沒趕上 Flexi disc 的全盛期,倒是買到過一本 1980 年代初出版的滑弦吉他教材,附了一張示範碟在末頁。我曾把它擺在唱盤上,抱著吉他一遍一遍跟著彈。1980 年代末 CD 普及之後,Flexi disc 隨即滅亡,懷念它的人也不太多──這東西雖然方便,音質卻不能和黑膠唱片比。又因為它輕薄的重量,有時候唱針會卡住,還得放個銅板壓一下,或者把 Flexi disc 擺在一張普通唱片上播放。時至今日,Flexi disc 偶爾重出江湖,多半也是行銷噱頭。它是一種帶著「即可拋」性格的載體,真正講究的樂迷,大抵是看不上眼的。
Flexi disc 在前蘇聯也曾盛極一時。直到 1990 年代初期,好幾代蘇聯時期長大的孩子都記得兒童雜誌內附的藍燦燦的 Flexi disc (不知為何,蘇聯的Flexi disc幾乎都是豔藍色)。然而,真正精采的故事還得往另一個神祕的地下世界尋找。
蘇聯共產黨執政的時代,西方搖滾樂和流行樂被認為是腐敗、反動的毒草,政府想盡辦法防堵這股腐蝕青年心靈的邪惡勢力入侵,卻擋不住年輕人對搖滾樂飢渴若狂的盼慕之情。
1960 年代開始,地下唱片黑市愈形膨脹,原版黑膠唱片由有幸出國的船員、演員、甚至外交官和出差的公務員挾帶入境,流入地下 ── 走私唱片是有風險的,萬一遭同事告密說你行李箱有「西方反動作品」,以後很可能再也出不了國。
走私進口的原版碟,黑市價格高不可攀。 1960 年代「披頭狂熱」席捲全球,威力穿透鐵幕。一張全新的The Beatles 唱片,往往就要花掉一位工程師半個月的工資,而且離莫斯科愈遠,黑市價格就飆得愈貴。盜版生意應運而生,只是製作唱片的原料並不好找。腦筋動得快的人,很快發現了完美的黑膠替代品:醫院的 X 光片。是的,他們從醫院成批弄來廢棄的 X 光片(醫院員工也不憚於賺些外快),把放唱片的唱盤改裝成刻片 機,就以這「家庭即工廠」的方式,創造了蘇聯版的「克難 Flexi disc 唱片」:沿著邊緣剪成圓形,中間打個洞,就可以擺到唱盤上播歌了。
這種 X 光唱片,刻紋很淺,音質多半很差,往往放不了太多遍就刮得不能聽了。但是價錢不貴,省幾頓飯錢就買得起。唱片溝紋就印在胸腔、腹腔、脊椎、腿骨之上,跟著音樂轉呀轉。那些洶湧澎湃的西方搖滾樂,就這樣刻在了一根根斷骨、一顆顆頭顱和一枚枚內臟上,啟蒙了不只一代蘇聯青年,讓他們第一次親耳見證「自由解放」的滋味。在當地,他們乾脆稱呼這種黑市碟叫「骨頭唱片」。
什麼叫「刻骨銘心」的聆聽經驗?那些鐵幕時代的蘇聯搖滾迷,替這句成語做了最最生動的見證。▍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