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臺灣旅人日記 基隆崁仔頂
撰文＝黃小黛
臺灣散文作家。著有《在大稻埕遇見東南亞香料》《大稻埕廚房》《地方回憶錄》《散步阮台南》《家族記憶》《七種民宿的旅行》等書，合著《LIMA原住民女性傳統藝術》 文章散見：islife2013.blogspot.tw
攝影＝張界聰
凌晨五點後，人潮漸漸散去，天未光，暗夜中熱鬧的馬路準備退場，轉身還給白天的車行。
夜來，雨滴聲隨著查勞˙巴西瓦里唱著〈日出東方〉 ，心裡卻無法抑制剛才的悸動。
事情是這樣的，凌晨二點，他陪我醒來，剛睡又必須起床總會迷糊，我們慌亂地整裝，穿上雨鞋，披上外套式的防水衣，隨便洗把臉，惺忪而匆匆離開旅館。
旅館外，一片漆黑，濕潤的氣味隨風飄搖在基隆信一路，鹹鹹海潮隨著夜幕充滿胸口，行進中，不發一語，兩人身影在水銀路燈下變成一長一短的斜長線，明明是夏天，氣溫卻好低，凍得臉頰像張僵硬的印度烤餅。
走過美猴橋，12生肖石在清晨時看起來嚴峻，好像守護著城池的士兵。隨他的腳步，經過靠近中一路的海港，黝黑海洋上水沉沉地盪著，平靜水湖沒有聲音呀。轉向仁愛市場處，基隆媽廟旁，孝一路這裡叫做「崁仔頂」，是清晨的魚市場。
這個傳說於清國時代就已存在的魚市，因海口地緣之故，形成市集之處，過去此處是河畔上方，「崁」是閩南方言，指山崖、山谷的意思。「崁頂」指山崖之上，在地人告訴我「崁仔頂」之名由此而來。
此時，尚未三點，天是深黑，道路卻格外明亮，屬於臺灣夜市圖騰的五百燭光的黃色燈泡行列兩側，星點如廟宇的光明燈，柏油路面濺滿潮水，腥味被攤開，叫賣聲如蜂炮四竄，從事漁貨買賣的 盤商、魚販、廚師聚攏，這裡是漁獲販售的現場。
我們被擠壓在數百個人群中，載滿儲藏用碎冰塊的發財車擦身而來，拼命弓起身體推出行距，帶著逼迫的咒罵聲離去，又一臺板車接續而來， 人牆像魚群讓出一條弧形走道，車走了，人潮又聚攏，魚市看似雜亂的規律兜攏在崁仔頂。
清晨時，基隆的號角早已響起，每個人各司其職準備迎接開市，魚行文化就此展開。
在這裡,售貨通常是這樣進行的。負責叫價的人稱為「糶手」,他們取出一籃已經撿選過的魚分簍,用塑膠籃裝的漁獲,放在觀眾眼前,出聲喝賣,以一個價格喊價,重複地喊著相同數字,不同的聲調可聽出誘惑出價人的意圖,若無人回應,則稍往下調降,此時,若有客戶出手就算下定,整貨者立即將那一籃漁獲裝入塑膠袋秤重收費,便成交。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身穿湛藍色Polo衫,剃平頭嘴上兩撇小鬍子,年約50歲的「糶 手」,伸出右手比出「六」字,以丹田喊著:「百六!」停頓了會。「百六!」 「百六!」「百六!」他的眼前圍了七、八個餐廳老手,緊閉嘴唇,死盯著那籃 發光油潤的小白鯧,嚼著檳榔的光頭老手伸手摸了漁獲,翻了翻,「百六!」 「百六!」「百六!」「百六!」「百六!」「糶手」聲音趨緩,拿出塑膠袋,光 頭採購推推眼鏡,沉默不語,有些猶豫,他順勢兩手握住塑膠籃,用力一翻,肥胖 的魚兒在空中回轉了一圈,眾人心揪著,嘴仍不放,小鬍子左手搔搔耳根後,選中 那個死緊的眼神。
「糶手」比出「六」,平心靜氣地說:「百六….」並招搖了另一個選購對手。說 時遲那時快,他話鋒一轉、脫口一說:「啊一百五十五,啊一百五十五、五十五、 五十五、啊一百五十五!」身體、手勢隨聲調大肆擺動,眼神盯著神經豎起來的買 家,一回頭對左側人說:「你不要吼!」轉身又向右:「啊一百五十五!」
光頭男點頭,「糶手」掏出塑膠袋將魚傾入,30秒完成交易。站在一旁手拿單子計 價的青年與光頭男結算這筆帳。而其他也想買的選手眼神失落,這是一場神經拉鋸 戰,萬眾矚目,屏氣凝神之間,賽事上演。他的策略是這樣: 計謀之始,是要人知 道你的下一步,然後小心預測買家以後的每一步。當人們還在盤桓討價還價時,他 卻已深謀遠慮抓住時機。
分分爾虞我詐,誰知其心?「糶手」的意義,不在緬懷過去的精彩,而是面對未知的挑戰。遇難時會往後退,得逞時就向前走,一切都在精算之內,魚市裡 沒野心,缺決心而苟且的無能之輩是無法成為「糶手」的。
這也是「武市」,臺灣話中的「武市」是指經營者需主動出擊開發客戶的批發生意,通常較重視主動做市場開發,能在短時間洞察人意,有能耐做到溝通遊 說與洽談敏感度,如同夜市叫賣吆喝的攤販,主動、游移、流動,略帶侵略性的性情,並具挑戰市場的氣場。
被海水濕潤的道路,魚行擺滿一籃籃逐漸化冰的魚、蝦、蛤、透抽,白色保麗龍箱的冰凍水傾倒路面,集魚燈睜大眼睛明亮著,漆黑中擦身而過的滑溜黏液,東、西、南、北此起彼落的叫賣重疊,強烈地昭告世間氣力,狹窄的街道紊亂進出運送漁貨的電動三輪車,互不相讓,搶時的氣息光明正大地張揚在人間,我們是貪婪的獵食行動者。
凌晨五點,忍受腥味的身軀,慢慢走出那光明,再經過逐漸發出晨光的港口, 剛才那像股暗潮洶湧,經過了自己,黑空渲染上薄霧,車流聲慢慢地鳴起,市場裡導出的暖流卻恬靜埋入心裡,我彷彿經歷了一場獨一無二的華麗冒險,那是正臺灣市集的草根活力,而我們來自那裡。▍
崁仔頂魚市
地址:基隆市仁愛區孝一路
開放時間:每日凌晨三點至七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