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坐在夢裡歌唱我聽柯泯薰
── 《不能發出聲音》
┃馬世芳┃
柯泯薰曾經很不喜歡自己。她說有一陣子曾經打算把自己丟掉。不喜歡這個身體,不喜歡這個聲音,不喜歡這個人生,「覺得這個身體只是用來浪費日子,一天天老化」。
後來,她聽到腦袋裡一個聲音說:「走吧,去旅行。」於是拎著吉他,隨便抓幾件衣服,買了車票去玉里。和海說話,和山說話,和原住民朋友說話,心漸漸定了下來。她先住在海邊,後來去了山裡,認識了住在池上的乾爹。乾爹說:「靠海的人是勇者,山上的人是智者。你去過海邊,所以是勇敢的人了,現在,你要當一個有智慧的人」。
那趟旅行救了她。柯泯薰學著重新認識自己,喜歡自己,並且,慢慢靠近心裡的聲音。用她的話來說,就是讓自己「住到」她寫的歌裡。柯泯薰個頭瘦小,說起話的聲音也小小細細,像個成天做白日夢的小朋友,倏然要跟真實世界對話,得認真聚焦才能講出人間能懂的語言。算算她出道唱歌,竟然也十來年。
她總彈一把和她的小身軀相比,大得有點不成比例的 Martin HD-28 木吉他,小小的手彈得極穩極好。她說,十年前在天母街頭第一次演唱,帶的就是這把琴。那可是一把名門好琴啊,剛出道就彈這麼厲害的琴,想來家境不差吧。柯泯薰卻雙眼泛起笑意,悠悠地說:她不可能有錢買這麼好的琴,那是天使送她的禮物──那位天使叫陳君豪,名滿天下的樂手、編曲人兼製作人,也是她上張專輯的共同製作人。
柯泯薰不能辜負天使的好意,所以拚命地練琴。直到現在,它仍是柯泯薰擁有的唯一一把吉他。小姑娘揹著巨大的琴盒走江湖,像是揹著一個認認真真的承諾。不久前,柯泯薰簽給了華研新開的子品牌「洗耳恭聽」,發行睽違三年的第二張專輯《不能發出聲音》,親任製作人兼詞曲創作,並展開臺、港、大馬、日本、中國的巡演。十年音樂路,似乎來到柳暗花明的轉折。聊到這一切,柯泯薰一點兒沒有惶恐,高興得像局外人,好像終於能讓一起做音樂的這群朋友發光發熱,就是她最大的喜悅。
在這張《不能發出聲音》,柯泯薰盡量讓樂手同步錄音,不靠科技工具修補剪貼後製,也保留了若干田野採集當下的聲光氣味。你聽她在〈田村與我〉開頭那段直直穿透你五臟六腑的清唱,飽滿的迴聲是在巴黎塞納河畔橋底隧道錄音的效果,原本只是一段她用手機錄下的即興歌唱,卻展示了驚人的演唱天賦。
〈光害〉整首歌是在嘉義舊酒廠倉庫現場錄音,她為展覽勘景來到這個地方,發現空間共鳴奇佳,於是把整組鼓搬進這裡,找到最好的收音點,架了許多支麥克風,自己抱著吉他彈唱,搭著低沉的鼓擊,仔細聽,曲末傳來金屬的共鳴,那是遠處車輪磨擦軌道的聲響。
專輯壓軸的〈炙熱是一首歌〉把整團樂手都拉去新竹峨眉教堂同步收音,成色之美,令我想起加拿大樂團 Cowboy Junkies 同樣在教堂錄音,只用了一支麥克風的發燒銘盤《The Trinity Session》……。柯泯薰還把鄰居吵架的聲音、鑽牆施工的聲音、臺東泰源幽谷的蟲鳴都放進了歌裡。那些影影綽綽的聲音,像是坐在夢裡,耳朵貼著牆,聆聽另一邊的世界。是睡是醒,都不重要了。
製作、錄音都是高度專業的技術活,光憑浪漫的情懷是不行的。尤其柯泯薰蒐集的原始材料來自各種不規範的場地、非專業的環境、甚至簡陋的手機錄音,光是處理這些材料,就是磨人的工程。整張專輯一路聽下來,竟然出落得平衡、細緻、飽滿,這表示柯泯薰不只有「破格」的膽識,也掌握了「做唱片」的手藝,得以把天馬行空的想像落實成精采耐聽的作品,箇中艱險,點滴在心。
她的人,就像她的歌,貌似纖秀易碎,卻飽含澎湃的能量。這個彷彿來自平行世界,還在適應地球環境的小姑娘,已經寫出唱出了好幾首直擊胸臆、震撼靈魂的歌。《不能發出聲音》是一張成熟,美麗,誠實而獨特的專輯,請記住柯泯薰這個名字──不知不覺,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也創造了自己的宇宙。●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