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沙灘上的月亮
┃張曼娟┃
那一年我到香港去工作,因為合作上的關係,認識了一個香港男人。同團的朋友忙著購物、吃魚翅,我在緊湊的行程之後,只想去一個清幽的所在,得一段悠閒時光。那男人自告奮勇當嚮導,要帶我四處走走,於是,伸手攔了一臺的士,就出發了。明明是初相識,竟然沒有陌生的尷尬,車子在山路上轉了轉,便看見了海岸線,天很高,雲很白,視野遼闊。遊艇、別墅、游泳池,一一掠過眼前,景象與櫛比鱗次的石屎森林(註)大不相同,倒像是在南歐。
我們來到一大片金黃色沙灘,夏季的黃昏時分,穿著泳裝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從身邊走過,我脫下鞋,踏踏實實踩進沙裡,感覺淺淺地陷落。身邊的男人說:「妳知道這是哪裡嗎?這裡是淺水灣。」淺水灣,這三個字像一個鑿子,一下子銼出了一道光,張愛玲、白流蘇、范柳原、傾城之戀。
「那堵牆還在嗎?」我莫名的興奮起來。「什麼牆?」男人有些疑惑。「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 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我流利的背誦著范柳原的對白,但也只能背到這裡,停住了。
接下來范柳原會對流蘇說:「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在我嘎然而止後,男人遠眺著海平面,他幽微的笑了笑,輕聲說:「噢,我知道,是《傾城之戀》吧。」我的臉一下子臊紅了,還好夕陽正汩汩地沉入海中,天與海都是紅通通的。
我們在臨時搭起來的排檔吃熱炒,看著遊人漸漸散去,沙灘與海水都安靜下來,有一種清場的感覺,為的原來是漸漸升起的月亮。沙灘上的月亮是一整個的,無所隱藏,我們也就講了整晚的話,無所隱藏地傾訴了自己的前半生。在我們身後,隔著一條馬路,是淺水灣酒店,殖民地式的建築,小巧的、象牙白的雙層噴水池,優雅地發射出柔軟的水柱。
香港淪陷時,范柳原帶著白流蘇來到淺水灣酒店避難,砲聲隆隆中, 流蘇感受到了兩人的生死同命,卻也感嘆地說:「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我和沙灘上的男人,雖然曾淪陷於愛情,卻又在現實的砲聲隆隆中,踏上了各自的路途,他的故事,我的故事,各自各精采。
我後來曾在香港短暫居住,莊士頓道旁的酒店公寓裡,夜夜聆聽電車行進的聲音,聽著叮叮的鈴聲,在秋涼的夜裡低迴著,不知怎麼的,真的想起了「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
1995 年閏八月,第二個中秋未至,我在香港租賃的小樓甦醒,朋友的傳真潦草的寫著:「張愛玲走了,妳知道嗎?」兩、三天後香港書報攤新刊雜誌,都以張愛玲為封面,依舊是誰也不討好的夷然神情。在香港遇見張愛玲,在香港送別張愛玲,竟有一種圓滿之感。●
註:石屎,即香港人所謂的水泥。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