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兩個資深文青說不要太快定義自己
文 Tina
攝 陳建維
場地提供 小日子商号
每個人在生活中都以多重身分切換,從來不只是單一面向,其中有不安,有猜想,有杜撰,也有見這山,望那山。這期聊聊天我們邀請到同時擁有多重身分的李焯雄和許悔之,因合作新書,開啟深度對談,談生命,談文學,也談談同名同姓的你我他,如何並存於平行時空。
李焯雄(右)
朋友叫他法蘭Francis,神祕低調的寫詞人,做音樂,也寫歌詞以外的新詩、小說與散文。曾獲香港的「青年文學獎」,並以〈愛〉和〈不散,不見〉獲得金曲獎最佳作詞人。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為代表作,最新作品為文集《同名同姓的人》。
許悔之(左)
既是詩人,也是出版人。臺北工專化工科畢業,卻有著高敏感的詩人心,曾任《自由時報》副刊主編、《聯合文學》總編輯,現為有鹿文化總經理兼總編輯。著有詩集《肉身》《我佛莫要,為我流淚》《有鹿哀愁》等。喜歡出版一本好書的感覺。
小日子(簡稱問): 請問兩位怎麼認識的?
許悔之(以下簡稱許):我們是近四、五年在一個朋友的場合才認識,之前我知道他,他知道我。但要說真正認識,是有一次在作家李昂家的派對中,我邀他一起參加,才開始熟悉起來。其實我對於焯雄有一種特殊情感,畢竟我是一個編輯,遇到一個好作者,就會希望在未來可以出版他的書。這已經是一種癡狂的職業病了吧。
然而我對焯雄最大的印象,反而不是他的文字,而是他的發語詞:「悔之,你知道嗎?」我覺得會用這種發語詞的人,表達著溝通的熱烈,像孩子般想跟你分享他的發現。「悔之你知道嗎?張愛玲她曾經用過不同藝名寫過什麼……」「悔之你知道嗎?我寫那首歌時的心情……」這像是一個永遠的提問,表達他對探究生命的熱情。
李焯雄(以下簡稱李):認識之前,我就知道悔之了。唯一的差別是,我是他的讀者,我不曉得他是不是我的讀者。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我曾經做過《香港文學》雜誌「詩專頁」的美術設計,曾經編排過悔之的詩。其實我有一首歌的歌詞「我一個人記住就好」,陳坤唱的,發想就是悔之當年寫給父親的一篇散文〈我一個人記住就好〉,我後來也把這歌詞變為另外一個作品〈Peut-être〉。
文學是很妙的,有時候讀者未必能見到作者,但他寫過的東西傳達給讀者時,會激發想法,有時候會發展成別的創作,就像我記得「我一個人記住就好」這幾個字,但歌詞的情感延伸和悔之表達的親情已經不同。
許:這就是文字的魅力,有時候一首詩,一篇文章,一句話,看似單一的指向某個方向,但其實更多時候是廣義性的穿透或感染力。這下子我至少確定這一生寫過一句話有過感染力。其實「我一個人記住就好」這句話是帶有孤傲感的,那時候父親過世了,我想藉由寫作讓他的生命延續下去。
李:我想簡短的朗讀書中〈Peut-être〉這幾句:「就算沒有人會知道 不重要/ 感情瞬間會蒸發掉 在懷抱/ 不信犧牲會是徒勞/ 哪怕世人的嘲笑/ 也當作榮耀/ 我一個人記住就好 也很好」我寫這個很直接會被聯想成感情,不同於悔之寫的是親情,看似對象不同,但某方面又是互通的情緒。在這裡面出現「不信犧牲會是徒勞」,或許最終會是徒勞,但我相信不會是白費的,所以我在「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後頭加上「也很好」。
許:你多加了「也很好」,有一種比較寬容的心情。雖然我們兩個都用過這個詞,但焯雄的歌詞中,帶點慵懶、疲憊,也帶了寬大或是放鬆。我想在字跟詞的世界中,我們一直在找尋組合,像是可以把世界更多的東西收納起來。焯雄那詩一般的歌詞,一直都有種不帶結論的風格,他的歌詞比較像發問「悔之你知道嗎?」時的心態。
就像在宋詞裡頭有人寫「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當然也可以變成誇張的寫法像「酒未入愁腸,相思淚已出」。我想焯雄就一個創作者來說,他是屬於不會直接說出「我愛你」三個字的人,如果他要表達「我愛你」,可能會拐好幾個彎。
我想當一個人在聽歌曲,感受歌詞的世界,比較像是鴉片煙的世界吧!在那個迷幻世界中,我們重整了自己的情感,而焯雄不做結論的歌詞中,讓人餘韻再三。
問:剛剛提到宋詞,林夕在序中提到 Francis 有次和他離別時,約好下次要聊《尚書》,讓人有點驚訝。你們兩位平常文學都聊些什麼?
許:不要忘記,焯雄可是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喔!他的論文寫的是《莊子》,還好他對我很仁慈,我們不討論《尚書》。我們平常什麼都聊,可能也是因為我看蠻多書的,這樣講會不會太自負?
李:撇除寫歌詞是不是文學這件事,我們生活中的確是有文字在其中的,歌是其中一個很明顯的載體。比如我們去游泳或運動,不方便閱讀,但我們可以聽歌,這時候文字就在生活中了。我覺得當朋友,一定是先從相處和聊天開始,因為我有些朋友也愛閱讀,很自然就會去討論書或文字,這不過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許:我想這是身為知識控的某一種狀態。你要知道像焯雄這樣的人,或者說某一部分的我,為什麼知識對我們這麼重要?那是因為對世界小小的恐懼和害羞。你覺得人類好像生存了很久,留下很多知識或文字,想要從那些文字中尋找一種顛撲不破,究竟有沒有顛撲不破我不知道,但會因此有這些議題。我想這是身為知識控的某一種狀態。你要知道像焯雄這樣的人,或者說某一部分的我,為什麼知識對我們這麼重要?那是因為對世界小小的恐懼和害羞。你覺得人類好像生存了很久,留下很多知識或文字,想要從那些文字中尋找一種顛撲不破,究竟有沒有顛撲不破我不知道,但會因此有這些議題。
就像朋友見面聊時尚一樣,會問對方你最近背什麼包?這些話題就跟我們碰面問對方:「你最近看了什麼書?」是一樣的。因為日常生活中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會想跟對方討論,這是朋友間建立情感的方式。聽歌曲也是一種方式,就像每次聽莫文蔚唱〈忽然之間〉,會覺得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好像被解決了,有種覺醒的感動。生活中一直存在著變動,事件發生了,我們以為解決了,其實並沒有,但聽到一首歌,你的靈魂就被療癒了。
像焯雄書裡頭提到的莫文蔚唱過的〈忽然之間〉,這首歌的歌詞其實是在回應臺灣的921大地震,當時焯雄已經從香港來到臺灣。為什麼會寫出來這樣的歌詞,記憶會有意義會發光,它也可以是黃金之書,也可以傷痕累累,像是一抓就會碎掉,但最可貴的東西就是最易碎裂的東西。焯雄一直在處理書寫這樣的生命處境。我想說的是,令人顫抖的東西是因為它有黃金的光。聽到焯雄的歌詞,會覺得捨不得,會認同,是因為你覺得它在說生命所有的緣分的散與聚,捨不得,所以矜貴⋯⋯
問:書中有提到張愛玲和《紅樓夢》,你們私下會討論嗎?
許:但我可以理解為什麼焯雄喜歡張愛玲,因為他們的文字中都有一種細膩感。至於《紅樓夢》,如果自詡為文青卻沒看過《紅樓夢》,沒有人會相信吧!尤其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沒看過幾遍都會不好意思了。
李:其實我不是一個那麼熱情的人,不太會迷戀人事物,我喜歡的是作品不一定是人,雖然我有寫過陳奕迅的〈紅玫瑰〉、〈白玫瑰〉,嚴格來說,我應該不是一般說的粉絲。書中提到了張愛玲,其實討論張愛玲是有點難度的,因為她的名字太有光環。我想表達的是我們熟悉的張愛玲,在美國也以英文名字的 Eileen Chang 嘗試過用英語創作,卻很少人知道。
張與 Chang 可以說是「異名同實的人」,也可說是「同名同姓的人」,對應到我這本書的書名《同名同姓的人》。書名是一個比喻,並不是真的要找同名同姓的人。隱含的意思有表面不同但本質相同,或表面相似但本質不同,世界很多事都在這兩端中,而就算是同一個人,內在也會有許多個「同名同姓的人」。就像我寫到張愛玲,大家都只知道她現在的名氣,其實她在美國那一段日子是很辛苦的。但大家只看到她的光環,沒有看到她的辛酸。
其實我對人比較有興趣,不是把對方看作神。我那篇作品說「用未來式來讀」: 當事情發生時,我們都是不確定的,不知道未來會怎麼發展。當然,歷史已經定論,但那是因為我們回頭去看。舉例來說,現在我們在2016,回頭看2015,可以給它一個定義,但我們並不知道2017 會發生什麼?我覺得生活是一種未明的狀態,應該把時間軸往後拉,不要太快去判定任何人事物。未明有點像是黃昏或黎明時的狀態,有那麼一點光,但又看得不是很清楚。
問:感覺你不喜歡下定義?
李:對,因為定義一定會去簡化一件事情或一個人。比如我最近在思考一件事情,寫作有 可能是一種傷害,我們傷害了這件事情的複雜 性。舉例來說,我書寫了某個人,可能對他來 說是一種傷害。並不是說我真的傷害了他,而 是因為他是複雜的,但寫作時我無法完全呈現 他的複雜,只能夠選擇某一個角度。而且書寫 是有先後順序的,詞句也有排列組合,或許在 排列組合當中,又離真正的事實遠了。像這本書當中,有篇〈Speed〉在寫時間切片, 在同一個時空中,有的在臺北,有的在銅鑼灣。為什麼會這樣寫?因為當無法全面寫的時候,我藉由不同的切面,組成一個比較完整的 視角。但這樣說其實是矛盾的,對一位作者來 說,其實書寫本來就是單一的,我也只是盡量 不要簡化而已,尊重每一個事件的複雜性。
許:焯雄很像一個「細密畫」(註)的畫家,表面來看他像是亂針刺繡,每一針下去都有斑斕痕跡,組成卻又是一個細膩氛圍。每寫一篇文章,都可以看到他隱藏的懷疑論,所以每一篇的結束,都隱藏著空白。就像莊子說的:「得 意忘言,得魚望筌」,語言作為傳達思想的工具,不能失去本質的意義。而且在創作這件事情上,焯雄的文字是很反華麗的,甚至可以說是刻意避開的,但他的字詞組裝起來,卻會讓人感到華麗。那種華麗帶有一種疲憊感,如果 用電影來形容,就是緊張感加上《阿飛自傳》 般的戲劇張力。
問:兩位下筆算快還是慢?
李:我要想很久,但想通了,下筆很快。應該說我會花比較多時間在想如何下筆,舉例來說,寫詞是被找去塑造一個氛圍的,歌曲本質就是一個商品,我沒有貶抑的意思,有點像是一位裁縫在做一件衣服。其實流行歌曲就是一 件訂製服,可是因為大家太喜歡那件衣服了, 訂製就變成複製。回到下筆快或慢這個問題, 因為歌詞通常包裝在愛情這個通俗議題下,愛情無非就是相戀、單戀、分手之類的,題材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會去訓練自己培養敏銳度讓自己在相似的議題中還是能創造不同東西。
許:我打個岔,像焯雄去年幫莫文蔚寫的〈不散,不見〉,為什麼不是「不見不散」,而是 「不散不見」呢?我想字詞的排列組合會帶動文字的力量,「不散不見」帶了一種一切都會過去的安慰感。
問:創作都需要承受高度情緒折磨,兩位如何幫自己消磁?
許:寫作並不是只有紙、只有筆、只有電腦或 是自己的想像力。它就像葉慈說的「Between
Self and Soul」,必須自我跟靈魂對話。如果要跟自我對話,是要鞭打自己靈魂的,包括必須成為一個不世俗的人。如果不是一個敏感的 人,無從感受別人的心,感受世界的變化。這些會不會壓迫跟損害自己的心?當然會有。那 我自己的方式就是「消失」,可能去旅行,可 能把手機關掉,靜靜地聽張繼青的崑曲,或是 慢慢把菜切得很整齊,抄經也是一種方式。
李:我自認處理的不算很好,但我想到了一個 意象「定期氾濫的河流」。就像許多古文明都 是發生在河川兩岸流域,而且河流一定要氾 濫,土壤才會肥沃。因此後來情緒氾濫時,就 讓它氾濫吧,學習和平共處。然後我喜歡去游 泳,讓自己處在一個真空狀態,隔離一切聲音。有趣的是,我很多歌詞反而是在這種狀態下創作出來的。●
問:為什麼會走上寫詞人這條路?
李:寫詞,其實是一個偶然的發生。我想到我朋友最近說的話:「如果你不是歌手,不是製作人, 不是企劃,你要進入音樂圈單純寫歌詞是不容易的。」這一點我要很感謝當時的老闆,他只是看過我在公司寫的文案,就覺得我可以試著寫寫看, 很幸運的是,接下來就有其他人找我寫歌詞,然後就一路到現在。大部份歌其實是「填詞」,因為是先有音樂,然後再有詞。所以聲音對我們來說 很重要,也因此必須訓練自己對聲音的敏銳,畢 竟歌詞不是用視覺呈現,是用聽的。反過來說, 當書寫不是歌詞的文體時,我還是會對聲音很在意,我希望我的東西讀出來,聲音是好聽的。
許:焯雄的作品,很有音樂性的,難怪那麼多歌手會找他合作。我想焯雄在本質裡就是一位詩人, 因為詩存在的本質就有音樂性,所以才會有詩 歌。如果歌詞不是用詩的文體存在,那就會是一 篇評論,一篇散文或是一篇小說。能夠用音樂性存在的,一定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