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綱×范瑞君】相聲是荒謬喜劇召喚最想被聽見的故事

聊聊天 學長學妹聊舞台背後的人生故事

撰文=駱亭伶
攝影=韓承燁
場地提供=相聲瓦舍

馮翊綱×范瑞君

馮翊綱(圖左)
舞台劇演員、劇作家,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副教授。從小熱愛京劇、文學與藝術,24歲創辦相聲瓦舍相聲劇團,身兼編、導、演與藝術總監,私底下生活規律的像農夫,對玩具汽車、小超人公仔十分著迷。代表作品有《東廠僅一位》、《寶島一村》等。

范瑞君(圖右)
女演員、主持人,活躍於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圈,以電影《阿爸情人》出道,並獲金鐘獎最佳女配角獎,熱愛舞台劇場表演,與另一半知名京劇武生戴立吾亦因合作舞台劇而相識;近日代表作為綠光劇團《人間條件 ─未來的主人翁》。

從相聲、百老匯到荒謬劇,劇場給了表演藝術最豐富自由的空間。這期邀請到合作新戲《緋蝶》(1/11/25在新光三越臺北站前店)的馮翊綱與范瑞君,聊聊相聲與劇場舞台的魅力,如何豐富生活與創作。

小日子:兩位認識超過20年了?

馮翊綱(簡稱馮):瑞君是北藝大戲劇系的小學妹,我是第三屆,她是第九屆,等我念研究所時才碰到面。後來我們在好幾齣戲中擦身而過,直到四、五年前在表演工作坊《寶島一村》演一對夫妻,這一演就快兩百場。

范瑞君(簡稱范):從小就跟綱哥合作,但他是「不可褻玩焉」;雖然我也認識其他第三屆學長,但綱哥特別德高望重,縱使合作也敬畏三分。但是這些年,我們平均每年會去演一個月的夫妻。

馮: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請瑞君來我們這邊玩一次,就熟了嘛,有默契。她是戲中唯一的女演員。

范:我還沒看劇本就答應了。因為,一定要厚臉皮地提一下,我高中時可是兩屆北部七縣市單口相聲冠軍呢!

問:從小接觸相聲,跟後來入行、從事表演工作有關嗎?

范:小時候我是很安靜的。國中時,好朋友當學藝股長推了我一把,代表班上參加演講比賽,竟得了第五名。到高中又拿下即席演講第一,但光是講話已經不能滿足我,就去參加相聲社。那時基女的相聲社蠻有名的,記得當時宋少卿學長還有來指導我們。我對表演的喜好是一步步從演講、相聲到劇場,循序漸進建構起來的,尤其相聲包含了語言的邏輯、節奏及角色心理,對表演工作很有幫助。

問:綱哥呢?從小也喜歡相聲?

馮:我在左營眷村出生,看過魏海敏學生時代在海光劇校的演出,一個個小海光在我眼前跑啊唱的,那是人生中特別幸福的一段時光。小時候我自己聽錄音帶學戲,有一天,終於找到機會有人教唱兩句,我跑到大鵬劇校的走廊底下,朱錦榮老師說,「張嘴⋯『兩國交鋒』,嘴要合上⋯『交(喔)鋒』⋯『交(喔)鋒』」關鍵就在這,哪裡合口、哪裡要張口,吐氣、提氣、收氣⋯,要有人壓你一下,拍你一下,身體就記住了,人教出來的跟聽錄音機學的完全不一樣,瑞君的當家是幹這行的,她知道。

當一個傳統戲曲的觀眾,活生生的人在當下發出那麼好的聲音、那麼大的能量,還有那麼棒的身體全都在眼前,太享受了。做為一個表演工作者,我的幼工(基礎)在觀眾席上練的很好,小時候我沒唸過劇校或是華岡藝校,到大學才念戲劇系,這影響對我太重要了。

問:這次的劇名《緋蝶》與匪諜同音,小時候作業本後頭都印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劇本是怎麼來的?

馮:整件事的緣起,跟一位朋友父親的故事有關。大家現在看到外省的老伯伯,都以為是跟著兩蔣的軍隊一起來台,可能沒想過有人是被派來打兩蔣,失敗了回不去。所以我取樣了三種在那個時代中,可能被懷疑匪諜身分者的經驗值;角色感受由此而來,但故事還是虛構的。

整齣戲採三段式,從50年代一路到今天。第一段是韓戰後被說服來臺的一萬四千個反共義士中的一個。主角是一對夫妻。第二段是一對母子,臺灣派去對岸的敵後人員的故事;第三個是精神狀態較為特殊的一對老夫妻。有一次朋友說,「具體來說我父親長什麼樣子,想不起來⋯⋯」他父母離異,童年時看父親臉上總是包著紗布,因為必須是受了傷,在「那邊」出了事情才回來養傷的,還有一次回來,整嘴牙齒都沒了⋯⋯這給了我靈感。

戲很熱鬧,卻只有四個演員,男演員宋少卿要演足三段,同時演丈夫、兒子和老人。女演員就是范瑞君,要演妻子、媽媽和第三段的老太太。形式上有個說書人蕭正偉,不同場次需要兩個說書人,我就上場。

問:劇名的「緋」,是什麼意思?

馮:是指紅色,是個比喻,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大花園,我們每個人活著都覺得自己是美麗的蝴蝶,是絕對的主角:但是在他人眼中往往是屬於邊陲的。像我長得實在像大陸北方人,去逛個百貨公司,小姐就問:來臺灣幾天了?我都來一輩子了,我在臺灣出生,哪來的外省?諸如此類的心情,一旦轉移到我上一代人身上時,就好明確。像我父親18歲來台,最後還是死在臺灣了,來了一輩子,我能感受那個強大的孤寂感和壓力,所以這也是說自己的故事。

問:瑞君的年紀比較小,怎樣進入角色?

范:因為講的是臺灣5060年代的故事,很多人都還在,那是我們小時候共同的記憶,雖然我不是住在眷村,但是你家我家旁邊都有眷村,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同樣有所感⋯⋯我想臺灣所有的人都會很有共鳴。

馮:我特別插話,這次寫劇本還要特別借重瑞君操持閩南語的功力,譬如說拖油瓶,叫做⋯⋯

范:「跟轎後的」,很有畫面吧!

馮:小孩子跟著媽媽嫁到人家去,瑞君可以幫我把典故查出來,她第一個角色不特別彰顯臺語,但第二個就是卷村裡面的臺籍媽媽,芋仔蕃薯的組合;到第三個戲的老太太完全講臺語,有一個靈魂藏在這美麗的語言中。

問:如何把有點沉重的故事,轉換成帶有幽默的相聲劇?

范:我覺得語言的節奏有很大的魅力,本來是一個悲傷的角色在闡述一件悲傷的事,但是讀一讀就非常好笑,活用相聲的語言節奏,轉換為荒謬喜劇。

馮:幽默,本身就帶有人生最深沉的精粹與靈魂在裡面,對於人生的一種理解。活著才是幽默的,死了就不幽默了,過得再平淡再簡約再艱澀,咬著牙能把日子過下去,靠的就是幽默。

從形式面來看,我的劇團叫做相聲瓦舍,可是從創辦以來,就不是傳統的相聲。雖然我們也說「馮翊綱、宋少卿上台一鞠躬」,但是那是角色的名字,是舞台上虛構的馮翊綱,而我們已經為大家串演了20多年的相聲劇場。

這個故事如果是在國家劇院由另外一個劇團演出就是不一樣,我們沒什麼布景,演員只有基本的化妝,不往寫實的方向,戲中角色語言是非常跳Tone的。譬如一個老人家,忽老又忽不老,過程就像說相聲時進角色又出角色,即使我們是在扮演角色,但不免還是在扮演角色的過程中,享受說相聲的樂趣,因為對我而言,相聲就是刻意強調語言和幽默的戲劇形式。

以前的人定義相聲,就是說笑話。順帶提件事,以前有個校長曾說:「臺大畢業典禮畢業生致答詞,怎麼可以兩個人上台說相聲」。「說相聲」這三個字聽起來有貶抑之意,這是老派人的誤解,相聲不是19世紀老北平天橋下吃張口飯的,是21世紀人文與知識型的劇場表演藝術。我認為相聲就是荒謬主義,荒謬劇代表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就是20世紀中期以來最偉大的相聲劇。

只不過相聲在建構過程中,1920世紀初的相聲大師,沒法說清楚與世界接軌的美學概念,直到賴聲川老師用《那幾夜,我在說相聲》的幾齣作品,終於以知識份子和藝術劇場的角度,將相聲和現代主義、荒謬主義、寫實主義碰撞與融合。

問:想起了電影《梅蘭芳》有個劇作家邱如白。他熟稔西方戲劇,去蕪存菁,將梅蘭芳的京劇藝術表演,提升到美學層次。

馮:這角色現實中就是「梅黨」的黨魁齊如 山,他後來協助創辦文化大學的藝術研究 所,曾提拔三個年輕人,包括姚一葦、郭小莊和林懷民老師,對臺灣的美學和戲劇教育 影響很大。齊如山講過「無聲不歌、無動不 舞」, 他用八個字把梅蘭芳的藝術講完了。

這有點像我去理解相聲藝術,所看見的就是 「相」,聽見的就是「聲」不過要成為相聲藝術,得要有幽默情懷,不管是歡愉的、黑色的或是紅色的幽默,裡頭蘊藏著黑暗與苦澀,探討生命價值。

相聲與話劇本來無關,但是歷經了一百年融 合,有寫實、非寫實、反寫實、古典浪漫、 現代解構的觀念。我們的幸運就在於資料庫 很豐富,看怎麼拼貼、取用、後設、套裝, 花樣很多。

最近我看到一個資訊,「萬刺王」伊恩麥克 連和「X教授」派屈克史都華,兩個舞台劇 出身的演員,合演了《等待果陀》,他們演 的很爆笑溫馨,但也有人說這戲應該是孤寂 悲傷的才對。我的理解是這兩人的版本應該 是完全做對了,才會覺得好笑,否則一般人會覺得很無聊。

問:這次的演出場地在百貨公司,且連演68 場,會有壓力?

馮:其實我們的經驗很豐富。過去我和少卿 特意訓練自己有江湖藝人的能耐,在學校的 荷花池旁說相聲,後來跑遍了百貨公司;甚 至當兵時,連紅包場都去過。只要燈亮了, 紅桌子擺上、大掛穿上就能演,用最簡約的 方式。這次希望觀眾把看戲跟逛百貨公司都 視為簡單生活的一部份,雲門舞集是台灣表 演藝術標竿,相聲瓦舍是入門款,信手拈來 很親切。

在國外,百老匯演員一部戲就連演上百場。 「昨日在舞台上出現一顆明亮的珍珠,今天 去哪裡找呢?不用找,請珍惜今天的珍珠, 比昨日差一點也沒關係,好處是它是今天 的。」這是20世紀導演學先驅斯坦尼斯拉夫 斯基(Stanislavski)的名言。表演是二度創作,每一天在生活中就是有那麼幾刻,必須現出他的珍珠,這是我們舞台劇演員選擇這 行業的樂趣,瑞君經歷過那麼多種形式的演出,但舞台劇一叫就來,割捨不掉的。

范:舞台劇永遠是最有魅力的,像《寶島一 村》我演了五年,看每一場觀眾的反應,就知道哪裡還可以長一點肉,增增減減,永遠 都有進步的可能。在臺灣這樣的機會不多, 是一種考驗也是樂趣。

馮:今年四月清明節去北京,回來重病,咳 到首演前一天,聲音歸零,一上台就好了, 很妙。以前我演表坊的戲也發生過一次,師 母丁乃竺快嚇死了,跑去請教名伶顧正秋老 師,她說,拿蟬蛻和澎大海去燉,熬出汁喝 下去。不過,喝了還得告訴他,「是個角 兒,上台嗓子就開了。」

問:後面那句話像個符,有用?

馮:太有用,我永遠記住了。精神、身體狀 況再差,但是我跟觀眾約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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