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州×藍祖蔚】電影像女神 有她陪伴的青春才美麗

聊聊天 我們的電影 我們的時代

撰文=王昀燕
攝影=陳鴻文
場地提供=C25度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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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力州(右)
紀錄片工作者。生於1969年,畢業於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國立臺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擅挖掘人生,以感性親暱的影像語言拉近紀錄片與觀眾的距離。重要作品包括《奇蹟的夏天》、《被遺忘的時光》,最新作品《我們的那時此刻》於2016年3月4日上映。

藍祖蔚(左)
重度影癡,日子恆常繞著電影轉,曾任中央電影公司製片部經理,現任《自由時報》副總編輯。長年主持廣播,經營部落格,影人影事信手拈來,堪稱臺灣影史活字典。著有《王童七日談》、《與電影握手:藍祖蔚的藍色電影夢》。

 

電影從來不只是電影,它與庶民生活交纏,成為我們理解自己、理解時代的重要線索。邀請楊力州和策劃《影.響 台灣》草地音樂會(註)的藍祖蔚,從私人觀影經驗、從音樂勾勒臺灣電影50年,聊聊臺灣電影如何伴隨觀眾長成,成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

小日子(簡稱問):藍老師自小在西門町長大,楊力州導演大學時期尤其喜愛電影,請聊聊迷上電影的過程。

藍祖蔚(簡稱藍):看電影那時候是多動人的流行啊!電視比較通俗,登堂入室,電影則有很多迷人的細節。力州在《我們的那時此刻》抓到一個最關鍵的靈魂元素──音樂。在我們成長時期,黃梅調電影盛行,周藍萍、姚敏,乃至後來的左宏元、劉家昌、翁清溪,譜寫了無數電影歌曲,一方面讓人感受戲劇的力量,一方面又悄悄帶給你文學滋養。臺灣人蠻喜歡唱歌,有電影就有歌曲是那個年代特殊的一種設計,每天不自覺地就會享受在那個氛圍底下。

我父母親都喜歡看電影,家裡又住西門町,很方便。加上同學家裡很多開電影院,拜訪同學就順便看電影。那時候就是瞎看,流行什麼就看什麼,《如來神掌》可以一集一集在紅樓戲院看;媽媽看多少次《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就跟她看多少次,《真善美》也是一樣。Do-Re-Mi就這樣唱起來了,也會唱《梁祝》的每一首歌。

念研究所時遇到一些愛看電影的朋友,譬如汪其楣老師、王小棣老師,我們每天混在一起,有空就去看電影。那時《虎豹小霸王》上映,幾個人跟著在武昌街的日新戲院門口排隊去看,那種青春很美麗。

楊力州(簡稱楊):我看電影的經驗其實是跟著爸爸媽媽。我小時候恰好是「家庭即工廠」的年代,家裡面會包糖果、做小紙傘,媽媽喜歡看的大部分是瓊瑤愛情電影,可是她從電影院裡面帶回來的都不是電影的內容,而是歌曲。那些歌曲對我母親而言更具有安慰心靈的效果。所以小時候我對於電影的印象都不是電影本身,而是歌曲。

這次要拍《我們的那時此刻》,我們去拜訪女工阿姨,片中的阿姨對於當年她在加工出口區工作時,假日去看的瓊瑤電影如數家珍。從一開始決定做這部紀錄片,我就鎖定歌曲,因為我覺得歌曲是非常重要的元素。我問她記不記得什麼歌曲,她說〈我是一片雲〉,那一刻其實我有點被打到,因為突然想到母親在摺小紙傘、包糖果紙時,我也聽到一樣的歌曲。我問她能否唱給我聽,她唱到第二句就哭了。那一刻我非常震撼。

我大學時代非常熱愛電影,看很多新電影後期的作品,或回頭去看一些早期的電影,始終對瓊瑤愛情電影不以為然。但這一刻,女工阿姨流淚這件事突然讓我覺得非常慚愧;我理解了,其實每個世代的電影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和價值。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想到了電影裡面的愛情,後來我想,她其實領悟的是,自己為什麼沒有那樣的青春年少。所以關於庶民和影迷的角度,在跟這個阿姨聊過之後就確定下來。

大概在我讀小學時,正值臺灣外交風雨飄搖的年代。我記得電視深夜收播之後會放政宣愛國電影,像《筧橋英烈傳》、《梅花》、《八百壯士》。《英烈千秋》不曉得看過幾遍,我都非常激動。我的電影經驗不是在電影院,反而是從母親嘴巴裡面唱出來的歌曲,或是打開電視那整個時代的氛圍,灌輸我們的一些想法。

真正自己開始有選擇性地去看電影是大學。我第一次看新電影是《戀戀風塵》,非常震撼,第一次感覺到電影可以這麼靠近生活。可是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要看外片,要看《處女之泉》、《第七封印》。雖然我是美術系,卻辦一大堆影展,跑去重慶南路「秋海棠」買盜版影帶。

藍:力州比較年輕,他講瓊瑤電影的時候,有另外一個風潮他大概沒碰到。其實那時候瓊瑤小說非常紅,我在考大學的最後幾個月,讀書讀煩了就拿起瓊瑤小說。我舉我姊姊做例子,那時候流行的衣著裝扮多少會仿效那些明星,這是一個生活教本,告訴你流行是什 麼。瓊瑤電影的感染力,不僅擴及歌曲,流行時尚也是。當時瓊瑤每寫完一本小說就拍 一部電影,就像《哈利波特》,文學跟電影相互連結在一起。

更特別的是,每家報紙副刊都有武俠小說連載,那是一個極度靠瓊瑤、靠武俠小說麻醉自我的年代。《大眾日報》每個週末刊登十幾頁武俠小說,看得過癮極了!臺灣那時期也拍很多武俠片,導演郭南宏創造的風潮媲美成龍,《少林寺十八銅人》是我們過年時候一定看的片。《龍門客棧》或《大醉俠》這些功夫片是六、七〇年代非常重要的類型,上官靈鳳這些人每天有拍不完的武打電影,跟那個苦悶的年代底下需要麻醉、發 洩不無關係。除此,柯俊雄那時主演的諜報 片《天字第一號》多轟動!裡頭有一首歌曲 〈斷腸紅〉,如果放進《我們的那時此刻》中,一定會征服我這個世代的觀眾。

楊:這次我有一個非常特別的經驗,這些過往的劇情片忽然間在剪輯台上變成了紀錄片的素材,不只看到過去,也看到了時代的長 相、流行文化,甚至城市風貌的改變。太有趣了。

問:幫藍老師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採訪他這位資深影迷?

楊:我比較希望從庶民的角度切入,藍老師在我心目中不是庶民,他是一個太專業的電影學者!

藍:我當然是庶民啊!你真不知道我瞎看過多少電影。我從香港的黑白武俠片一路看下去,你聽過于素秋、陳寶珠嗎?每個演員我都如數家珍。《月滿西樓》應該是我最早看過的瓊瑤電影,那時候瓊瑤有一部就拍一部,我們就一部接著一部看下去。《南國電影》、《國際電影》都在寫這些東西,跟著媽媽去髮廊, 都是在翻這些雜誌。電影是個時髦、是個流行,是奢侈、是享受、更是一份追求和夢想。

(編按:瓊瑤經典語法現場示範。)

《我們的那時此刻》就是一個白話版、入門版的臺灣電影史的教本,力州最大的貢獻是把祝壽這個已經被我忽略掉的元素拿出來。 那時候蔣中正、蔣宋美齡都非常喜歡看電影,電影海報還會寫「蔣公推薦」,像《阿拉伯的勞倫斯》、《十誡》,是最給力的行銷員。

問:哪一時期的電影最容易勾起昔日記憶?

楊:我那個年代的過年檔應該是新藝城的光頭佬麥嘉,和嘉禾的成龍。成龍電影我們比較愛看的是最後出現的幕後花絮。

藍:你沒趕上李小龍的時代。李小龍的電影我都是每個禮拜六早場第一個去中國戲院排隊的,我們是那麼忠誠地守護他,從《精武門》開始。中國戲院門口有一些咖啡廳,禮拜六早上去就可以看到臺灣片商在那邊看票 房;萬國戲院門口也有一些咖啡廳,可以看 到邱復生那些人。朱延平導演的《好小子》 上片時,萬國戲院廣場全部都是人,撐著雨 傘排隊,你就知道這部電影會發。楊德昌導 演的《青梅竹馬》卻一個人都沒有。我都在 咖啡廳陪著片商看票房,臺灣新導演也都在 萬國戲院門口,根據人潮、消費族群,研判 這部電影會不會賺錢。那是當時臺灣電影一 個非常有趣的場景。

問:力州導演原是美術背景,會特別由此角度來解讀電影嗎?

楊:對我而言,影響比較深的反而是看漫畫。我是一個重度的漫畫書迷,我們家有一 整面牆全部都是漫畫書,出版社新貨到還會主動打電話給我。

問:藍老師的音樂素養是從電影裡面建立起來的嗎?

藍:我其實是泡在電影裡面,非常享受,從來沒人強迫我,我會唱〈斷腸紅〉,也沒人 教過我,而是那時候就是這麼流行。最傳奇 的一個故事是,我九歲那年,國聯完成了李翰祥執導的黃梅調電影《狀元及第》,李翰 祥竟然用作曲家周藍萍指揮樂團與合唱團灌 錄電影主題曲的實況作為預告片。我就把那 首歌記住了,跟我弟弟拿著竹掃把,唱起: 「馬不停蹄,馬不停蹄趕回程,趕回程」。 我覺得這是臺灣電影史最瘋狂的一件事情。 後來看他的《喜怒哀樂》,聲音層次玩得極其瘋狂,是一個非常前衛的實驗表演,到今 天都還沒有人能夠超越。

我在1996年開始做廣播時才有系統去整理這些電影和音樂的紀錄和記憶,因為廣播大量仰賴音樂,從當初的一百張CD,現在大概累 積了一萬張,持續去研究每個作曲家的創作脈絡。看完電影真的能夠帶走的其實就是音樂,是可以獨立完成的東西,你可以重演、 再現。它有這麼強烈的穿透力。

問:有沒有哪一首電影歌曲或是哪一部電影,一提起來就讓你想起自己的某個時代?

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真的蠻想做一個卡 拉OK版,從國歌一路唱到〈美麗島〉。這兩首歌有很重要的意義,一個就是國家的歌 曲,至於〈美麗島〉,對我而言其實就是人 民的國歌。成長過程中每一階段都有自己的 主題曲,而我比較在乎的是時代的主題曲。 在太陽花學運現場,我竟然聽到一群年輕的大學生在立法院外面的廣場唱〈美麗島〉, 「時代的主題曲」的意義剎那間觸動了我。 我們可能聽過早期胡德夫的版本,可是當一 群年輕孩子在唱這首歌時,我發現歌曲可以穿透時空,而且在不同時空、不同場域,會產生一個非常不同的意義,那時候就決定把兩首歌放在這片的頭尾,做一個遙遙的呼應和對望。

藍:有家族記憶也有個人記憶。家族記憶就是〈男兒當自強〉,因為我兩個孩子那時很小,坐在我大腿上看武狀元黃飛鴻,看完就 買了原聲帶,放到車上,音響開很大,開始跟著唱,小孩子根本不解其意,也跟著唱, 那天我們車子有車震(笑)。笨爸爸忘了他們還不識字,回去還把歌詞寫下來要教他們唱。這首歌曲就成為家族那段時空的特殊 記憶。

提到我個人,立刻浮想起來的大概是〈Moon River〉。還記得高三時去國賓戲院看《第凡內早餐》,當時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她不太理我,就覺得自己很像男主角喬治比柏。他替奧黛麗赫本做了很多事情,她根本不懂,直到有一天,女孩的貓走失了, 他們在雨中找這隻貓,音樂響起,找到了貓,她抬頭看看他,終於感受到這份愛情。 你喜歡的女生終於接受你,是在那個雨夜、 那首歌的氛圍下,你就會感同身受,心想, 那我呢?這些都是電影的感染,它就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會投射,你會轉換,你會假設自己就是當事人,在那個情境底下去渴 求這個心願的完成。

問:除了時代的歌曲,片中另一重要軸線則是時代的女神,從林青霞、林鳳嬌到桂綸鎂。誰又是你們心目中的女神?

藍:六歲時,我爸問我們姊弟覺得哪個女明星最漂亮,他們認為是林黛、樂蒂,但我選了一個叫于素秋的,她是成龍的師姐,是我那時候看的最多的武俠片女主角,帥呆了。

楊:在這部影片裡面我用了〈光陰的故事〉,這首歌有對過往的某種懷想,也包含未來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可能性。事實上 《光陰的故事》這部電影裡面並沒有用這首歌,我就很刻意地想把這兩首歌結合在 一起。我的女神石安妮在楊德昌導演的那 個段落《指望》裡面飾演妹妹,就決定偷渡一下,把我很喜歡的這首歌跟我的女神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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