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那場難忘的夏日音樂祭
文 駱亭伶
記錄 蘇新博、黃儒郁
攝 韓承燁
場地提供 Vinyl Decision
對很多人來說,獨處時最常陪伴自己的就是音樂,有時一段旋律會突然化為刺入感性的細針,默默縫合了內心最敏感幽微的部分。這期《小日子》邀請到作家陳德政(右)和創作歌手柯泯薰(左),聊聊第一次到國外追音樂祭的啟蒙旅程,回憶當時發現聲音是有顏色的感動,重拾那些心情像漲潮般鼓舞又被撫觸的片刻。
柯泯薰 Misi Ke
如山林精靈的創作女聲,用一把木吉他與心臟共振。高中時到北京習舞,突然展開自學吉他的旅程。發表過四張獨立單曲。2014年首張專輯入圍第六屆金音創作獎最佳創作人、最佳新人。2017 年《DON’T MAKE A SOUND 不能發出聲音》入圍第29屆金曲獎「最佳演唱錄音專輯獎」。
陳德政
臺南人,作家,資深搖滾迷。政大廣電系畢,紐約 New School 媒體研究碩士,拍攝過臺灣第一部樂團紀錄片、濁水溪公社的《爛頭殼》 ,個人部落格叫「音速青春」 。平時聽些歌、看些電影,偶爾出一趟很遠的門,或是上山。最新作品《我們告別的時刻》講述橫跨九○年代至今,伴隨著流行歌的成長故事。
小日子(簡稱問):今天的主題是音樂祭,但想請兩位談談自己音樂的啓蒙。
柯: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我很喜歡古典音樂,所以都聽愛樂電臺,但我那時不會任何樂器,也不懂音樂是什麼,只知道收音機有這樣的聲音傳出來,我才能好好睡覺。那時大概是國小,大家都在聽徐懷鈺、張惠妹。
陳:哇,徐懷鈺是我大學時的女歌手。因為我媽是國中老師,南部的風氣就是老師都喜歡送自己的小孩去上才藝課,鋼琴、小提琴、古典吉他,甚至手拉坏,我都學過一輪。但學得很痛苦,八、九歲的小男生只想玩沙、打棒球。不過我長大後聽音樂,對於有弦樂的民謠都特別喜歡,還是有影響。
真正喜歡聽音樂是九歲時聽國語流行音樂。我姊比我大三歲多,當時國中女生一定喜歡張雨生,她買了《天天想你》卡帶,我就借來聽。也喜歡聽余光、李文媛的廣播,常常聽一聽就睡著了。到了高中參加吉他社,學民謠吉他和電吉他,後來就開始聽西洋音樂。
柯:你的回憶好清晰耶。
陳:因為寫作關係會常回顧整理,每個不同生命階段聽的音樂,有點像我存在的基底,如果這部分記憶不見了,會有點害怕,可能每個人記得的都不一樣。聽音樂對我來說是人生很重要的部分,好像是索引的感覺。
柯:如果要仔細去想我的回憶,通常是模糊的顏色,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毛邊。唯一在聆聽音樂時,覺得世界有一些顏色。前陣子我在聽德布西的〈Children’s Corner〉,覺得這個樂章很美,小時候某一些悲傷的回憶可以被撫平。我小時候在幹嘛?都在跟自己的手指頭玩,啊,我挖坑給自己跳。
陳:那就跳下去吧!都挖了,通常越記不清楚的,越能挖出東西。
柯:小時候的回憶都灰灰霧霧的,我是走路去學校,到門口就會往回走那種人,也覺得家是一個會困住我的空間。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是蓋上棉被的時候,那時我唯一的救贖是錄音機,我有空白卡帶,就會錄一些聲音進去。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有這麼酷的發明?所以我小時候不太聽也不太跟別人講話,當同學們都在討論芭比娃娃,下課後要去哪裡,對我來講好像「ㄘㄘㄘ」的雜訊。
可是當我躺在溜滑梯上看著天空時,我覺得是明亮的聲音。我記得天空是橘色的吧!多半時間我都是跟自己相處,可是我並沒有在自己的身體裡面,好想趕快長大,想知道我自己是誰。但我那時對一些新聞很有興趣,特別是少年殺人的,不要誤會,不是我要殺人,只是覺得這世界就是這樣的危險。
陳:妳剛說的可以發展成中篇小說了,太深刻了,我現在講什麼都很膚淺(笑)。
柯:我的童年很戲劇化,但那些是讓我成為現在那麼正面和喜歡自己的原因。聽說你很喜歡獨處?
陳:我超孤僻的,可能因為我每天晚上都要學才藝,卡通都錯過了,同學討論時就沒有話說。所以我有點習慣 outsider 的角色,一直到現在也是,保持著某種距離。看似在某些圈子裡,但也不會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我覺得人的社交額度是有限的。
雖然我今天才比較認識泯薰,但聽她的音樂和童年,很有共鳴。我想就是這樣,她的音樂才會有一種很個人的氣質,跟唱片工業炮製出來的絕對不一樣。說靈魂好像有點矯情,可是她的音樂一定是目前活到什麼姿態,就呈現什麼樣子。
問:很棒,剛才我們穿越到「一刀未剪的童年」去了,回來聊聊參加過最難忘的音樂祭。
陳:最有印象的音樂節,應該是在上個世紀,1999 那年,好遙遠喔(笑)。我那時 20 歲,其實是去英國遊學,自己多留半個月參加兩個音樂祭。本來有一個好友要來找我,可是他放我鴿子,被迫一個人去。後來想想,朋友若是有來,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回憶。
我自己去倫敦的野營用品店買了睡袋和帳篷,去中央車站買了車票。因為國外的音樂祭常辦在荒郊野外,搭火車到一個我現在已經叫不出名字的城鎮,到站發現整個車站已經被搖滾樂迷攻佔。重點是全部都是很年輕的白人小孩,在火車站就已經喝醉了,甚至在路邊尿尿,我就哇,天啊。
他們都很友善,但眼神中也都有種不解,當時沒有任何其他黃皮膚的人。反正我就坐上 shuttle bus,到了一個更偏僻的曠野,走了半小時後才到紮營的場地。因為我買的是可以露營的票,就把我的帳蓬搭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躲進去,打算等天黑了再出去,其實有點自卑,覺得自己好奇怪。
後來,我就走到主會場,那時天黑了,然後就聽到音樂,源頭是一個很大的帳篷,裡面是歡迎露營者的一個大 party。因為我高中時就很喜歡聽 Britpop 英式搖滾樂,那些樂團Suede、Blur……,都是我在臺南的唱片行買的 CD,那些離我很遙遠的名字,明天就要看到他們。
後來我進到大帳篷內,臺上 DJ 幾乎把《猜火車》裡的歌全部放了一輪,沒有一首歌是我沒聽過的。我就拿著啤酒從後面慢慢走到最前面,和他們一起跳舞,開始覺得我們是一樣的。第二天我就沒有再那麼自卑了。那對我來說是震撼、啟蒙,還有美夢成真,在我人生的第一個音樂祭全部發生了。
隔年回來,2000 年我才去了春天吶喊、海洋音樂祭和野台開唱。之後又參加了很多音樂祭,但都沒有第一次那麼珍貴。
柯:之後音樂節都是一個人嗎?
陳:大多是,像最近很多人去的西班牙巴塞隆納音樂節 Primavera Sound,還有冰島也是自己去,一趟旅程大都半個月起跳,朋友未必有時間。我滿建議自己去音樂祭的,才會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收穫。
柯: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南港瓶蓋工廠舉行的「黑箱作樂」,那時已經快要拆掉了,記得走進去時,「轟轟轟」的一片,我特別喜歡聲音在很寬闊的空間裡撞擊,那感覺我一輩子忘不了。如果我自己辦音樂祭,我會在那裡,音樂就是要在這種廢墟空間裡迸發的,會有火花。當時有兩個舞臺,兩邊的演出者有巴奈、Skip Skip Ben Ben、黃建為等,這個舞臺演出結束,可以去另一邊。
當然這不是我第一個音樂祭,第一個應該是墾丁的春天吶喊,大概是 2010、2011 年。我跟我的團員一起報名參賽,從臺北開車到墾丁,樂器多到塞滿車子,看不到後照鏡;大家睡在同一間民宿, share 油錢等。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在大自然裡的音樂祭,唱歌時可以看著山跟海的交界,覺得唱歌就是要唱給大自然聽。
那時的我並不了解音樂的世界,大家都說「春天吶喊」是個指標,玩音樂必經的中途 點,所以就去了。至於真正的啟蒙,我覺得 是角頭音樂帶著我和陳建年、黃建為、巴奈、 湯姆與哈克,一起出國。那時去了沖繩音樂 祭,在一個電影院裡演出,也聽到沖繩當地 的音樂,這樣的交流非常好,後來還去了香 港草根民謠、昆明五百里音樂節、上海草莓 音樂節,打開了我對音樂節的認識。
我好像還沒有真的以非表演者的身分去參加 過音樂祭,前幾年女巫祭音樂節在文山農場 舉行,那是我第一次因為音樂祭住在裡面, 可是我還是有演出,我腦海裡音樂祭的想像 是要像德政一樣,搭帳篷,要 camping。
陳:可以啊,現在選擇很多,西班牙音樂節 幾乎是現在音樂節中陣容最好的,很推薦, 但好像沒露營。日本 Fuji Rock 蠻適合露營 的,又近,但臺灣人蠻多的,有點會以為在臺北。英國就是本格派的音樂節,會很髒很累,可是又有點爽。冰島的雷克雅維克音樂 節算是非典型的音樂祭,有一個主場館是在海邊的大劇院,其他的點是在城市,有服飾店、咖啡館、書店、酒吧等,大概有快一個禮拜。
柯:這種我最喜歡,拿著地圖去咖啡廳、黑膠唱片行看表演,有點像潮州街音樂祭。
問:影響自己比較深遠的音樂創作人,或最 喜歡的導演、作家、演員?
陳:樂團就是濁水溪公社,音樂創作人就是林強。他第一張專輯《向前走》,有一種南部青年要前進首都的意氣風發,那是 1989 年, 臺股上萬點,還有解嚴,正是一個新時代在 眼前開展,不像現在死氣沉沉。最重要是在 他之前少有人把臺語歌加上搖滾元素,以前 臺語歌曲多帶有日本那卡西的影子。
我記得那時我小五,學校還有帶動唱,都是用林強的歌,後來他又出了《春風少年兄》、 《娛樂世界》,但他如果只是這樣,就只是一 個很重要的流行歌手。他後來轉做幕後配樂,決心跟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需要非常 大的勇氣跟自信。他一直用心謙卑的面對他 的工作。對我來說他不只是音樂的啟蒙,而是人生的 icon。強哥一直向前走。我的新書發表會有請到他來,覺得人生圓滿了。
導演的話是楊德昌,他的東西很精準,因為臺灣社會比較浮動、混沌,大家喜歡模模糊糊的,講話會留一步,所以為什麼老外都很喜歡我們。可是放在創作裡未必是好事。而且他後期的作品越來越溫暖,到《一一》看了 很感動。他說過一句話:「青春是尚未遇見悲劇的生命。」我覺得確實是如此。
柯:我比較不會覺得:「噢,他就是我最喜歡的」。我會綜合近期的生活跟內心的需求,去感覺近期比較喜歡的。音樂的話,我最近在聽 Slowdive,咦,你的部落格有寫到他們?
陳:對,他們有來過臺灣,2014 年在 The Wall,所以妳是先從哪一張開始聽?
柯:2017 年的,還沒往回聽。聽他們音樂,就會有:「噢,我想要掙脫這些束縛,自由在哪啊?」的內心吶喊。吉他音彈得很催淚,在 下過雨後的傍晚,一個人走在臺北街上,身旁的人步伐很快的經過我,在這種時候聽會特別覺得:「只有你了解我」。
導演我喜歡宮崎駿,我最喜歡《神隱少女》,因為我覺得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如果是卡通人物的話,應該就是長得像無臉男、湯婆婆。其實每個人的人生都像神隱少女,必須進去到那裡面,發生一切奇幻的事,然後有一個特有的通道,有一些人會引領你出去。然後再回頭看那些曾經熟悉的人事物,都變成了奇怪的生物,這很像現實生活,從小到大所發生的事情。
演員我也想了很久,我第一個就想到《青春電幻物語》裡的那個少年,他還有演別的戲劇,但就沒有辦法喜歡了,我就只喜歡他在那個狀態裡的角色。
作家的話,沒有一個討厭的,能寫字的人, 是把自己的見解跟信念,濃縮在每一個字句裡。即使是寫教科書的人,我也很崇仰,因為他們懂很多耶!可能因為我小時候看的字太少了,所以我現在咀嚼每一個字,都覺得有一些味道,即使是教科書或者是英文辭典。
陳:喔?真好,像妳這種讀者應該再多一點。 我覺得妳對「喜歡」這件事情很 pure,很認的思考「喜歡」和「最喜歡」的差別。●
問:如果自己主辦音樂祭會想怎麼安排,不可或缺的是?
陳:我的想法是有嬉皮年代的精神,但未必能實現。大家進到大門前都先把手機交出來,可以帶相機,但是不能帶手機,然後在裡面規劃東、南、 西、北四個 meeting point,下面還有留言板,如果朋友在裡面走散了,可以留話,寫幾點幾分, 回到這裡碰面。
音樂節就是集結同好的機會,手機蠻讓人分心, 還待在臉書的小圈圈裡面,就少了一點什麼。重點是透過留言板,可能會發生:「咦,你這麼在這 邊?」、「你也在等人喔?」然後彼此就認識了。
柯:我如果辦音樂祭,就專心當個聽眾。我有一 個自己的名單,譬如臺灣的優人神鼓很值得被聽到,也很喜歡一些音樂家的獨奏。希望這個音樂祭的音樂比較安靜,所以適合在一個比較高的地方,譬如在臺北 101 或新光三越的頂樓,又同步收音,請全臺灣的里長伯們,在每個社區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