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淡水記憶兩則
┃馬世芳┃
曾經,淡水靠近海邊的街衢,有一幢叫做「樹頂」的老屋,主人是一位單身的白人阿伯,和一條老狗。那是 30 年前的事,如今我想不只那幢老屋,整片街區大概都已經消失了。
那時候,「捷運」還是一個帶著未來科幻感的謎樣名詞。到淡水,只能搭火車,或者坐很遠的公車,搖啊搖,一路搖過去。我非常確定,那時節冬天的淡水,要比現在冷得多。海風吹得淒厲,永遠是滿天低低的烏雲,那是很適合出現在侯孝賢早期電影裡的天空。
那年我大二,和一群同學辦了三天兩夜的「編輯營」:我們是編刊物的社團,當時覺得,全天下沒有更重要的事了。我們相信:編輯之道即人生之道,要當一個好編輯,必先成為一個博雅之人。我們設計了一系列課程,邀了幾位私心崇敬的社會賢達來講演。他們居然也不計較路途的遙遠和微薄的酬勞,來陪一群屁孩聊廣告、聊文化研究、聊小劇場 ⋯⋯。他們多少也對我們這些魯莽的年輕人懷著幾分愛惜、幾分好奇吧?那畢竟是真氣亂竄、根本來不及感覺疲憊厭煩的時代啊。
正逢深冬,屋裡卻很溫暖,客廳有燒柴的壁爐。大狗狗趴在門邊,一聲不吭。白人阿伯偶爾出來為壁爐添柴,人很和氣。他只說英文和臺語,人生應該很有故事,當年卻沒有探問的心思。如今他若還在,該有 90 多歲了。
年輕時候總是捨不得睡的。深夜惺忪窩在客廳壁爐旁邊,用手提音響放當時剛出版的 1930 年代老藍調大師 Robert Johnson 錄音全集,吉他鏗鏗,歌手嗚咽唱著種種荒唐、沒落和殘酷。年輕的我並不知道,那些歌將會在我未來的人生裡愈聽愈明白。
那幾天同學早早分了組,要利用三天兩夜共同完成一份全開書面紙尺寸的刊物。後來大家做了什麼刊物我已不復記憶,只記得有一組同學撿來大片落葉黏在頭版,做成很別致的刊頭。
但願當年一起度過三天兩夜的同學,後來也都成了很有意思的大人。
說到淡水的海,便想起一位年輕時候曾經身體力行嬉皮生活的長輩說過的故事:30 多年前,他住在淡水海邊的小屋。一位哥們兒弄到了大麻,分了他一些。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於是鄭重其事,老遠走到四下無人的地點,滿懷期待抽將起來。
良久良久,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於是半信半疑又抽了一根,還是沒感覺。他想八成是被哥們兒騙了,這個混蛋!他站起身,打算回去興師問罪。這時候看了一眼大海,覺得哪裡怪怪的。
定睛再看,是海浪啊。原本是從遠而近、一層層的浪,怎麼變成橫著走了呢?再看,整個大海都不對勁了,海像一堵牆那樣豎起,緩緩接近,又復遠去。
於是他躺下,就這樣一直看著海,一遍遍讚嘆地罵著髒話。後來,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在沙灘上,還是在海裡了。
他說,很久之後回想,才懂得害怕:那天左右無人,他很有可能就這麼迷迷糊糊走進海裡,迷迷糊糊被浪捲走,連屍體都找不回來。
若你問我:這故事有什麼寓意?我會說:相信你的朋友,並且時時敬畏大海。●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