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走進山海擷取靈感
創作或生活都須先療癒自我
┃ 雷擎 × 東村工作室 ┃

雷擎 音樂創作者、鼓手,喜歡遊走山水之間找尋靈感,以分享心靈的旅途為創作宗旨。今年發行靈魂島嶼風格單曲〈神仙眷侶〉,曾受邀西班牙、日本等地演出。
心地 平面設計師。法律系畢業後到英國念平面設計, 半個花蓮人但前年才決定回去, 偏好海鮮和原住民才找得到的螺類、青菜,做人原則是誠實。
俊瑋 木工創作者。中壢人,曾做過劇組人員,自澳洲回來後發現生活在與自然接近的地方是幸福又奢侈,在朋友邀請下到花蓮定居多年,夢想是能和任何生物溝通。
林星 木工創作者。父親名「將」因此出生時母親決定給他一顆「星」,臺北人,高中大學都是棒球社。在花蓮家裡的小咖啡廳幫忙,直到認識其他兩位才成立工作室。
依山傍海而生的島嶼子民,如今多在城市各個角落奔波度日,重複繁忙的日常,偶有幾次能停下腳步,感受大地的庇蔭與滋養,即像是抓緊一根浮木,足以支撐前行。音樂創作者雷擎和來自花蓮的東村工作室,四人在都市生長,卻在生命不同階段深深愛上自然,義無反顧朝山林走去,重拾生活步調,也醞釀創作靈感。這次與我們聊聊今夏一趟東部工藝採集之旅,也訴說大地如何使他們接近更純粹的自己。
問:創作多源於自然,是否對應生長的經驗?
心:我爸是花蓮人,兩個哥哥在我出生前都住過花蓮一段時間,小學假日他們常帶我去烏來山上,有很多踩著大石頭、爬岩石的記憶,我們會找平坦的地方生火烤肉,或到木柵河堤抓蚯蚓釣魚,長大後就沒有了,直到前年回花蓮才再度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俊:小時候父母帶我去爬山、去田裡炕窯,後來到澳洲打工,負責採草莓和芒果,去之前沒做功課,到了才發現都是以前不曾看過的景象,給我的感覺是開闊震撼的,也是那時開始喜歡上比較慢的生活,感覺不出是哪個瞬間,但知道自己個性跟著轉變了。
星:我也是去澳洲,後來在蘭嶼待一陣子,最後落腳花蓮,不然我本來是臺北長大、超級城市小孩,屬於中年後才接近自然的那種。
雷:大家好像都滿像的,我小時候住在北投大屯山山腰上,爸媽工作很忙,週末才有空陪我,所以我們禮拜六早餐一定會在擎天岡吃,依然記得在草原裡玩的快樂。影響到我個性比較深是在馬祖當兵,一個人住在小島上幾乎沒有步調可言,像在隱居,是一個完全抽離的時空。後來回臺北住板橋,某次騎車停在待轉區,好像能感覺到不同的紛擾情緒沖刷著我,敏感的我真的快受不了,就決定騎到拉拉山。上山後莫名被療癒。後來只要開始覺得「阿雜」,就會騎到山裡,在路上找回自己的步調和狀態。
問:與自然接觸最深刻的記憶?
心:第一年回花蓮,晚上開車到大農大富。我找到一個很窄的小隧道,入口的樹枝是繞成拱狀的,我們走進去先看到一隻螢火蟲,坐下來才發現周圍都是,因為沒有光害,那個光點很銳利但邊界又有點朦朧,像小型宇宙戰艦在亂竄。感覺闖進了牠們的祕密國度,那一刻真的很美。
俊:我是在花蓮的佐倉步道,跟朋友從登山口走了大概五分鐘,看到一個類似輪胎的物體,近看發現是眼鏡蛇,嘴裡還咬著一隻蟾蜍,我很興奮慢慢地靠近,到某個距離牠轉頭看我,就把蟾蜍吐掉快速爬走了,蟾蜍後來也跳走。事後回想覺得我好像不該介入,要尊重大自然的運作方式。
雷:我是在印尼吉利島,那個島很瘋,幾乎是無政府狀態,那時候我前女友不會游泳,我和朋友兩人左右牽著她,戴個蛙鏡就出發,潛到很深的地方,結果她突然嗆到,我趕快往下潛想推她上來,但踩不到底部,身體跟她一起下沉。沉到一半正前方突然出現一根珊瑚柱,我用力把她往那推,才成功救回。後來躺在沙灘上,想想剛才真的是要死了,但那個 moment 很神聖,好像宇宙在跟我說,還沒輪到你,所以救了我。
星:我的水性也不好,去蘭嶼才學會漂著,漂在水上耳朵被蓋住,往上看就是雲和太陽,跟著水的律動,全身感覺變成水的一部分,和在陸地上很不一樣,當下和自然合一,很觸動我,每次看到水就想泡進去。
問:分享這次採集素材的旅途經過?
雷:我只帶一支小麥克風,和幾支不同材質的鼓棒就出發了。第一站在花蓮北林國小木工車房裡,看到木頭切成小塊疊得像樂高,我就開始打一些聲音,那時和工藝師的爸媽聊,他爸爸雖然不是很理解兒子的創作,但還是支持,我很感動,並想到自己的過去,就把我們的對話錄起來,配上木頭打擊聲,每次聽都像重回現場感受那個氛圍。還有到靚染工坊,那裡很安靜,原本整片田地找不到任何聲音,後來是把染布水盆倒扣在水田,一打下去整個田都會共鳴。才想到用當地工藝敲些節奏、創作,配上當下時空的對話或自然聲響,像是第一人稱的聽覺旅程。

星:我們主要是去採香蕉絲,它真的很費工,香蕉樹幹切回來,裡面像洋蔥一層層的,剝下來把肉刮掉、曬乾,還要泡水讓雜質飄出來,重複很多次,現場體驗會覺得,怎麼會這麼複雜啊?(眾人頻頻點頭)
心:光把肉去掉就汗流浹背了,這還只是做成線材的第一個步驟而已!當時我想要問材料,完全不知道怎麼開口,時間很趕,只有一個月旅行採集再回來討論製作,但能理解阿姨們想保護文化的心情,也害怕不曉得我們會做出什麼。阿姨一開始以為我們是觀光客,第二次覺得怎麼還不放棄,我一直傳訊息、打電話給她,來回四次,後來可能發現真的擺脫不了我們,就給我們材料了。(笑)

雷:我也去了香蕉絲工坊收紡織器的聲音,那天有位阿姨在織新娘禮裙,她說以前都是坐在路邊,所有器具綑在腰上,雙腳雙手並用。過程很繁瑣,真的會很好奇這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麼。阿嬤跟我說,早期部落女性編給丈夫,外出打獵或到海裡裝工具用的,圖騰是噶瑪蘭的稻穗。對阿嬤來說香蕉絲是她的延伸,沒有太大動機或意義要傳播,就是她的整個人生,我可以感覺得到。
心:她們的圖案都是生活上的元素,像螃蟹、船槳、海龜等等,後來我就在思考那屬於我們三人的元素是什麼?想想應該就是雲吧,因為我們出門前都會看雲。
俊:花蓮就是山和海,看雲在哪邊、走向是什麼,就知道接下來大概是怎樣的天氣,雲對我們來說是這樣的依據,所以把它當作我們的圖騰,做了蕉絲雲燈〈雲山〉。
雷:我那時候在想,在地工藝一定是很融合生活的,有天在花蓮路上經過一間陳美理髮廳,門口寫「男子電棒燙」,走進去,有四大本九○年代的型錄,每張都超帥,牆壁還掛了二三十支不同捲度的電棒捲。燙髮的阿公看起來很嚴肅,起初溝通得很細,動手後就不太講話了。一開始我還被燙到三四次,但我把這想成一個試煉,阿公在測試我這個年輕人。(眾人:但也太多次了吧)燙完我很喜歡,才一千五耶,這也算是一種職人工藝吧!
心:俊瑋和星的頭也都是給阿姨剪的啊,一個叫仙都的髮廊,每次都會幫你設計不同造型,我們都很常去。
問:將在地工藝融進創作,有遇到什麼困難?
心:以前做平面設計,要什麼形狀、大小都可以交給機器處理,可是編月桃或香蕉絲不是,要去試它的韌度、延展性。編月桃屏風到了最後藏線的步驟,我很怕它啪一聲整個斷掉,材料買得太剛好,沒有餘裕失誤,這時候俊瑋就很帥氣地說:「你要相信它。」
俊:因為取自自然的材料不管怎麼搭都很合理,只需要去相信它。對我來說最難的是靈感,去之前到回來都沒有概念到底該怎麼做,後來抽菸的時候想到可以將海邊找到的素材結合看看,〈雲山〉的燈泡就是太陽,被包覆在雲裡,只是一瞬間想到就覺得:「對了!」
星:我們出發前拿到的提醒就是盡量實驗性一點。不像平時有草稿或設計圖,我的習慣有點轉不過來,後來是心地跟我說:「做實驗啊,你有沒有玩得開心?」我才恍然大悟。
心:不過我接到這個邀請就超興奮的,腦袋裡啵啵啵冒出很多想法!
雷:我也是,像剛剛林星提到,想到可以跳脫慣性的創作方式,真的靈感和力量都來了。過程中很重要的是,我能為地方做些什麼?聽覺會帶出畫面,聽到香蕉絲摩擦就像看到它在你面前,這是滿大的使命也是挑戰,該怎麼用音樂去訴說。我有時候想講的太多,想讓它聽起來更特別,後來決定全部遵照採集到的原音,那是最野生的狀態,加進完全不同時空的東西,個人色彩會大過工藝本身,這是我一開始設定上碰到的小難題。

問:大地帶來的養分有何特別之處,如何影響內在?
心:仔細觀察會發現大地是一個時間的刻度,注意她的時候她很慢,但移開注意力後萬物又飛速發生。需要很多專注,比方說路上看到一顆果實,會去找源頭在哪,是不是旁邊有樹或動物把它搬來,每個地方都可以是個小故事,比起過去,依循大地帶來的靈感,對因果的牽連又更多了些。
雷:對我來說是自我療癒,撫平腦袋裡有的沒的,把這和創作扣在一起,帶給別人,分享我感受到的自在,我覺得還滿重要的。最近和 LINION 合作一首〈Moutain Dude〉,就是描寫被都市困住、逃往自然的現象,以前寫歌很愛加一些音效,風聲呀海浪的,但那都是電腦拼貼,實際到場收音,把溫度也錄下來,聽的時候特別有感情。之前〈薄荷〉那首歌也加入我在三峽大板根錄的溪流聲,連結到小時候在河邊玩耍的記憶,這樣的純真會永遠存在,人類接觸自然,是回歸到一個純真的狀態。
星:我做木工時發現,有時候從自然裡找到的素材會有畫龍點睛的效果,讓我真正去欣賞它們原本的模樣。欣賞就是正面接受,自己遇到負面情緒可以像海綿一樣,不會吃進去但也不會直覺地馬上反彈,稍微等它一下,就會漸漸緩和了。
俊:我的想法跟心地有點像,大自然給我的感覺是慢的,可是就是因為慢,可以看到很細微的、感受到生命力的神奇,有時候看木頭紋理長這個樣子,我想鑽一個洞,有點擔心它會裂掉,但還是想試著鑽下去,好吧,還真的裂給我看,大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是很有力量的,也對應生活的所有狀況。

問:有沒有出發前沒想過的意外收穫?
雷:我有很大的體會是,不用有規則,把自己和作品的距離拉遠一點。創作時滿常是表達自己的過去經歷或共鳴,從內心出發再想辦法觸動他人,但這次我幾乎就是個觀察者,用想像力把感知盡可能排列。我是鼓手出身,節奏就是一個循環,工藝也是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事,每個生命、每個聚落都有它的節奏,過程中我就是感受。以前我以為音樂就是吉他、貝斯等等樂器,這次是打破我對一首歌的看法,其實創作根本不需要怎麼樣。
星:平常我們都獨立接案,很少機會從頭到尾一起完成,之中有很多想法溝通(心:非常多!),彼此啟發,三個人感情變好也算意外的收穫啦!
心:我以前是風險控管者,去哪裡做些什麼、花多少錢多少時間,一切都規畫好,但這次旅程沒有一件事情能事先掌握。關係會不斷變動,在當下盡可能捕捉,各式各樣美好的都可以蒐集到,不管它最後長成什麼樣子,我都沒差,當下開心就很踏實,更知道要順著自然的 flow 讓它慢慢地發生。
俊:心境彈性變得比較大,放得比較寬去應付各種狀態。我以前沒想過可以做到這樣的事,實際做下去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在這條路上了,別人稱我們藝術家,一開始以為好像很神聖,後來才明白大家都可以是藝術家。
雷:而且在自然裡會感覺到自己是這麼精密,同時又融合在環境裡的一個意識狀態,因為沒有計畫,你會一直遇到驚喜,碰到每件事都可以是當下最好的變化。在創作過程中不斷提醒自己,就不會有太多比較心。我觀察樹木在長高,會去庇蔭或是依附,這其實也是競爭,但卻是很和諧的,我不是要 better than you,是 better for you。能維持這樣的心境,其實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好的。●
文 許馨仁
攝 PYF
場地協力 老木咖啡
一種自然風景或天氣現象形容自己?
雷:海邊的小山洞,我常感覺身體裡有股古老的力量,讓我無懼。然後是很 open 的,可以庇護一些人,你可以在裡面唱歌、盡情做夢。
心:凜冽大雪中愛斯基摩人的小冰屋,開門裡面有火爐,外冷內熱,他們幫我想的,哈哈!
星:tickle,介於柔軟和不舒適之間的草地。
俊:我是霧,遠看看不出什麼東西,要近一點。(心:但也是沒辦法看清楚欸!)
被困在無人島,想要擁有什麼風景或生態?
心:想要島上有很多龍,可以跟我當朋友,還有很多螢光蘑菇,像阿凡達那樣,我覺得很帥。
俊:我要一個任意門就好。
雷:我想要很好蓋東西的土,可以蓋房子。希望海上漂來錄音器材,讓我在屋子裡創作,快死的時候把自己跟錄好的作品一起放進大木櫃,飄到海裡。
星:我要一座湖、一群企鵝,我想跟企鵝做朋友。
俊:那我補充,我要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