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相思月見時

┃張曼娟┃

每說起愛情啊，那真的都是故事了，以前發生的事。她總是喜歡這麼說。

她和第一任男友是班對，一個是籃球校隊，一個品學兼優，18 歲的年紀，情竇已經開了一陣子，卻因為珍惜自己的情感，還在遲疑著該不該公開。「我覺得等到明年再說好了，不想那麼快讓別人知道。」她看著藍裙子上的皺摺，有一點不平整，就要擰著眉頭，下意識地重複撫平。「好啊，我尊重妳的意見。」男孩微笑著說。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著並不覺得歡喜，反而感覺悵然若失。

她的好友丹丹喜歡看籃球隊比賽，她跟著去了兩次，對男孩留下深刻印象。男孩的三分球射得神準，有一次，夕陽投射在球場上，男孩飛躍起來，舒身投進一顆三分球，全場掌聲歡呼聲爆裂開來。她有些怔怔的，回不了神，剛剛那在球場上的男孩，是一個神祇吧？從天界降臨人間。那天獲勝之後，一夥人去吃冰，球隊的人也走進冰果室，於是併了一大桌。吃完冰又去夜騎，夜騎完還到海邊看日出，用不完的精力，彷彿永不知疲倦是什麼？男孩騎車送她回家，才發現他們住在同一個社區。

「月見冰好吃嗎？」男孩竟然記得她那天吃的是月見冰，她的心陡然多跳一拍。並且她也確認了，總在上學經過的小公園遇見他，並不是巧合，而是他刻意在等她。

「你下次可以吃吃看啊。」她說的時候並不看他，看著晨光篩過樹葉的光點子，拓印在他的肩膀上。「我媽說生蛋是不能吃的，不衛生。」男孩說著，把手插在褲袋中。她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他趕上兩步對她說：「要不然，我們下次可以試試看，紅豆加月見，一起吃。妳覺得呢？」

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願意冒險。

「上課要遲到了啦。」她小跑步地追上公車，一邊掩飾想要笑的心情。上了公車，自然有默契地分開來站了。那碗相思月見冰應該是定情物吧。紅豆與生雞蛋，再加上煉乳，掩蓋了生蛋的腥味，紅豆與刨冰顯得潤滑濃稠，更加好吃。男孩吃了大半碗，也成了她的男朋友。

他們的祕密戀情進行了一個學期，雖然一起搭公車，但絕不會同時進教室；球場上比賽進行很激烈，她忍耐著不去看他的三分球投射，當同學們聚在一起時，她對他特別冷淡，他也盡量與她保持距離。他們談戀愛的事，必須隱密不宣。直到那一天，丹丹興奮地問她，籃球隊想要幫她男友辦生日趴，她要不要參加？她正在計畫著要給男友一個生日驚喜，屬於他們倆的第一個慶生會，她氣呼呼對他大發一頓脾氣，男友一臉無辜：「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幫我過生日。」「那你跟他們說你不去！」那些在球場上對他尖叫的女生；下課時毫不顧忌向他借漫畫的女同學，那天都會去參加吧？「我們的事要公開！」她大聲嚷嚷。

「公開就公開！」男友賭氣似的：「是妳說不要公開的。」她覺得氣惱，卻不知道如何反應。第二天上學時，她即將走進教室，男友突然從後面趕來，牽住她的手，對全班同學宣布：「我們，在一起了。」這不對，完全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全身僵硬，掙脫他的手，跑進廁所大哭一場。像是一條最珍愛的水晶項鍊，她寶貝收藏著，還沒來得及戴，就斷掉了，跌散一地，無法收攏。

多年後她仍會提起這件事，沒有人劈腿；沒有家長反對；只是愛著的自己是那樣脆弱，像愛情一樣。●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