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第一次釀酒就上手
┃ 張曼娟 ┃
「我們有好多柚子,吃不完啊。怎麼辦呢?」工作夥伴有點苦惱地點數著排成一整排的柚子,這些柚子大小各異,有的已經變成金黃色,有些青黃相間;有的香氣撲鼻,有的還在似有若無之間。
我總是對年輕的工作夥伴們說,這些柚子不能放冰箱喔,還要等一等,等上十天半個月吧,等到柚子皮開始「辭水」,才會甜蜜多汁,口感和滋味到達巔峰。
「什麼是『辭水』呢?」夥伴們總是會問。「就像曼娟老師的臉啊,皺皺的,就是辭水了。」我坦然無畏地說。而後便引來一連串的,年輕人的笑聲。
今年我看著那一排柚子隊伍,聲音輕快地說:「沒關係的,我們來釀酒吧。」
「真的可以嗎?要怎麼釀?剝皮還是不剝皮?」夥伴們也興奮起來了。
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釀柚子酒,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網路上什麼都查得到。我的信心來自半年前的釀酒經驗。
今年春天,兩度造訪阿里山麓的來吉部落,遇見了藝術家不舞,她帶領我認識了部落的獵人長老,我們都叫他表哥。頭一次上山是初春,李子樹剛剛結實,一個月之後再上山,李子已經成熟飽滿,鮮豔欲滴,一顆顆掛在樹上。因為工作中出了意外,獵人失去一隻眼睛,他卻曾有著許多羅曼史與情人,如今雖然上了年紀,仍能看出曾是個帥氣瀟灑的男人。他惋惜著自己只剩一隻眼睛,不能展現往日雄風。
我安慰他說:「表哥現在是『慧眼獨具』啊,看人看事『一目瞭然』,多厲害!」表哥哈哈大笑,將我視為知音。他慷慨地對我們說:「山上的李子隨便採,通通帶回臺北去,沒有農藥,新鮮又安全。」
我笑著答應,卻因為李子酸,從來不是我喜愛的水果,所以並沒有採果。結束山上的野炊,表哥匆匆忙忙,先一步回家去了,我們準備要離開,車子經過表哥家,他正架著梯子,爬得高高的,為我們採李子。就這樣,我們帶了好幾袋李子回臺北。
「如果有這麼多李子,我們來釀酒,如何?」我突發奇想。
「沒釀過,不知道怎麼釀呀。」雖然網路上什麼都能查到,但我們缺乏的是經驗和信心。
在私自釀酒仍屬違法的年代,我家總釀著幾甕葡萄酒,那是很美好的童年回憶。父親是怎麼開始釀酒的呢?小時候住在有院子的公家宿舍,父親搭起架子種葡萄,是從臺中舅舅家插枝而來的。我們呵護著小樹苗漸漸長大,藤蔓爬上架子,父親不辭辛勞地施肥澆水,終於盼到結果的那一天,葡萄一串串垂掛下來,宛如童話般的景象。然而,葡萄的滋味如此酸澀,真是令人詫異。我們一顆都不想再吃,勸告父親全部丟掉,父親不願浪費,決定釀酒。一層葡萄一層糖,再倒入高粱,封存起來,一年後就成了美酒佳釀。酒液是透明的,金黃偏紅,香氣四溢,雖然我還是孩子,卻可以在除夕夜喝上一口,含著那口酒總捨不得嚥下去,那種醇厚的、酸酸甜甜的滋味令我感動。它曾是酸澀難以入口的,卻能釀成如此誘人的美酒。
李子酒釀在透明的密封玻璃罐中,一、兩個月時開封透透氣,繼續封存。玻璃罐底層厚厚的糖,彷彿永遠不會化掉,難道我的釀酒初體驗將以失敗告終嗎?四個月之後,一跤摔得骨裂,我躺床休息,無暇理會李子酒。再過一個半月,當我可以緩慢行走,玻璃罐中的糖已全數融化,添增了李子酒的香氣與甜味,酒色如瑪瑙,通透赭紅。我的釀酒初體驗終於成功,是釀酒基因在我的身體裡發揮作用;也是歲月的慈悲,釀成微醺的好日子。●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