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好好生活


貓病房


┃ 陳雪 ┃



與阿早一起生活之後,我也成了有貓的人。

兩隻十來歲的母貓,都是三花色,大的叫三花,小的叫饅頭,三花雍容華貴,愛撒嬌黏人,饅頭輕微自閉,又總遭三花欺負,所以老是躲著。我們兩人兩貓的生活過了幾年,2012 年秋天,三花突發腎衰竭,我們送她進動物醫院,醫生說要立刻住院,起初她還願意吃飯喝水,住院三天,突然腳拐了,開始不肯吃喝。醫生問我們能不能接受開餵食管,至少可以先保命,我與阿早討論了很久,那時三花 13 歲,還算體壯,就在頸子上開了餵食管。

每日幾次灌了做成液體狀的飼料,三花卻不見好轉,四肢開始出現潰爛,醫生說她有癌症,嚴重貧血需要輸血。各種像噩夢一樣的病徵不斷出現,我們也不知該如何做,醫生建議開刀,但我們認為三花已經很虛弱,不適合開刀,討論過程裡醫生總是給我們「你們不想救,就算了」的感覺,養貓的朋友說:「讓她在家裡跟你們在一起,度過最後一段時光吧。」我們怕她死在醫院,就把虛弱的三花帶回家了。

那時我的書桌擺在我跟阿早的臥室,我們在臥室床邊擺了箱子讓三花睡覺,一旁有檯燈照暖,我也買了電毯鋪上,鎮日裡三花只是安靜蜷縮,幾乎一動也不動,我將貓砂盆放在房間浴室裡,三花唯有上廁所時會起身,勉力走進貓砂盆裡。當時已經心神錯亂的我,朋友要我去買念佛機,我就買了,每天五六次幫三花灌食,小小房間裡,彌漫著藥水味,念佛機的聲音整天唱誦。

當時,我正在寫字母會,也在寫自己的長篇,另也寫了一個專欄,工作千頭萬緒,我每日都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時間到了,就轉頭去幫三花灌食,一切彷彿惡夢,可又那麼真實,三花有時會吐,我就趕忙清理她的嘔吐物。她的大便全是稀的,可是她每一次都忍耐著走到貓砂盆裡。

佛經唱頌聲,讓我想起 2008 年我剛生病,那時檢查出是自體免疫病,身體哪兒都不舒服,我也是每天打開大寶法王的網站聽他講道,像我這種人,只有到生命垂危之際,才會求神垂憐。

那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異常之處,即使在最痛苦最慌亂時,我也能寫作,或者說,正是因為痛苦與慌亂,我更想寫作,左手寫散文,右手寫小說,上午寫長篇,下午寫短篇,每四小時一次的灌食,變成我唯一的休息時光。我是個不太哭的人,那時感覺三花隨時會走,可我不想哭,也無法哭出來,我只是用無比的耐心與毅力,繼續寫作,繼續為她灌食,清理她的嘔吐物與大小便,就像一個貓看護,小小的房間本來是書房,此際已成了貓病房,我都不在乎,我甚至不乞求三花康復,怕自己留戀的心讓她走不開,佛號彷彿是在為我自己鎮魂,那一聲一聲地念誦,都是我的懺悔。我怪自己不夠細心,不懂得貓需要多喝水,我甚至從來不知道貓會得腎衰竭。

唱佛機念了三四天,我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看到我在臉書的貼文,在後臺私訊我,說她家的貓情況跟三花幾乎一樣,但經過某某醫師的治療,奇蹟似好轉,後來幾年只須早晚打水袋,生活如常。朋友把她回診的號碼讓給了我,我與阿早立刻帶了三花去醫院。

高大的長髮女醫師,神情酷酷的,她幫三花驗血,又做很多檢查,她說三花沒有癌症,而是因為對抗生素過敏,所以出現了敗血症。醫生幫我們換了藥,建議我在灌食的飼料裡加上安素,我們回家照做,三花逐漸就有體力了,沒幾天,她已經可以走出紙箱,在屋裡走動。

一切有如神蹟,我把念佛機關掉,隨著三花走進客廳裡,她身上穿著我給她做的小披風四下漫步,神情也像大夢初醒。我把臥室裡的貓病房撤掉,看見書桌電腦上的小說檔案,這個搶救三花的過程裡,我竟然也寫了不少作品。

後來我把書桌也撤出臥室了。

我在客廳寫作,三花在客廳走來走去,饅頭時常會幫她理毛,我每日罐頭加水,騙三花喝下 200cc 的水,每個月我們帶她回醫院看診,該吃藥就吃藥,該喝水就喝水,她沒有以前兇悍,多了幾分楚楚動人。病後的三花與我們相伴,直到 2015 年六月因併發胰臟炎去世,我們將她搶救回來的那兩年多時光,人與貓都非常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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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雪

臺中人,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短篇小說集《惡女書》、《蝴蝶》;長篇小說《摩天大樓》、《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與伴侶早餐人一同在臺北討生活,「阿早」是大家熟悉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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