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當時間沈澱帶走沈痛
我想成為真心話大冒險裡
什麼都能說的人
┃ 蔣亞妮 × 謝凱特 ┃

蔣亞妮 1987年生,摩羯座狗派女子。著有作品《請登入遊戲》、《寫你》及《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主持Podcast《妮說BOOK,我說可_》,書寫自己也採訪他人,文字被封為畫卻看似沒畫的「裸妝系散文」。時常記不得夢境因此推測自己正處靈魂轉世的第一世,起床通常沒有眼淚沒有感應,只有口水。
謝凱特 1986年生,著有作品《普通的戀愛》、《我的蟻人父親》及《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習慣在睡前給自己指令,醒後第一件事是記錄夢境,最常夢見沒穿褲子,反映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笑稱自己是明知傷疤疼卻死命摳結痂的手賤的人,因為上輩子太過傲慢,這世才特別擅長說:「沒關係,不用麻煩,謝謝。」
寫作與閱讀,像在玩一場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的交換遊戲,文字是作者在讀者耳邊的私密細語。相較小說能隔空架構另一世界,散文則像被套上一層透明濾鏡,似有若無地透著寫作者的生命軌跡。本期邀請作家蔣亞妮與謝凱特,聊聊寫家庭修補、寫戀人糾纏、寫友誼崩塌,更多時候回溯過往、爬梳苦痛,當刀劃下的傷口結了淺痂,又如何小心翼翼把故事說完、不再自傷。
日= 小日子 / 妮= 蔣亞妮 / 凱= 謝凱特
日:兩位對彼此的第一印象?
凱:兩個字「硬派」!第一次看妳的書就覺得有某種堅硬的東西在裡面,因為我是沒有那種自信的人,常常陷入自我懷疑,所有指向都變成是自己的錯。看到本人後,發現她就是可愛的小妮子,有很強的自信程度,不用裝就很舒服的狀態。有一類人是刻意裝可愛,我就是(大笑),我給自己的 setting 是故意裝出好的一面,不要戳到別人,別人也不會來戳我。
妮:我隱約明白你的意思,確實有人說過讀到某種硬的東西。我一開始是先讀凱特的書,印象就是,可惡啊!又一個中文系學生來搶寫作的飯碗,有寫得很好的感應冒出來。看他的照片覺得這個人應該很難相處,長得好看的高知識份子,哼!可是後來發現他的文字和人是重合的,文如其人,他非常內斂溫柔,但不是沒有個性,是怕造成困擾所以溫柔。
日:無論書寫或閱讀,散文的「真實」迷人之處為何?
凱:亞妮有說過我對很多事物都有莫名的執著,其實我喜歡的是東西背後看不到的部分,有點像通靈,那個部分有它生來的使命和功能,我想捕捉那看得到的背後看不到的意義。因為我們是作者,這世界所有事物都可以由我們任意解釋,轉變成我的定義。以前在報社工作,查字典的時候都想說,你到底在寫什麼啊?會有衝動想打自己的定義上去,就是那種感覺,那感覺很棒。文學對我來說是一朵透明的花,它在那裡,大家都看不到,我卻看到了,我做的就是去描繪它。
妮:散文的存在,不同時間點我會有不同答案,我是個很喜歡物理學和太空宇宙學的人,所以我不相信時間,我覺得就像《星際效應》那樣,可能有人躲在布簾後面,那才是真正存在的時間。那時間如果是不可信的,現階段對我來說,一本散文就像是一個時間的刻度,把我過往的生命全都呈現在幾行文字裡,我可以自由決定這個壓縮檔解開有多少故事,一件事、兩件事、一萬件事,散文都可以做到,它是一個很好玩、可以玩很久的遊戲。
日:在剖析回憶的過程中,是否會因為太過赤裸而感到難堪或疼痛?
妮:其實有很多類似的痛苦場景,但是那痛苦都是過去的,現在寫是為了抒展開來,把瘀血漸漸化開,揉開來會有一點點痛,可是比撞到的瞬間還要不痛了。對我來說,書寫的那種痛苦也許來自我意識到有人在讀,這讓我有點不舒服,有人在凝視,那我就不會是真正的我。我是三十幾歲才訓練自己和人說話要看著對方眼睛、也讓對方看著我。不過我後來回去翻自己第一本收錄的那幾篇,其實都蠻自我的耶,完全是隨便寫,管你看不看得懂(大笑)。
凱:我很常遇到讀者跟我說:「你怎麼敢寫這些事情?」其實我一開始也不敢,我個性裡面可能有很犯賤的戰士性格,比如說玩手遊或打很難的 RPG 遊戲像仙劍奇俠傳(妮:喔那真的很難,鎖妖塔!),到最後要單挑大魔王的時候,你站在外面一定會思考,我現在有能力進去了嗎?我是不是還缺少什麼裝備?但在這之外我更好奇的是,我為什麼害怕了?還是其實我根本不想面對?我好奇的是恐懼的原因。
到我真正進去之後,我每寫一個故事、每打一個怪,那個痛苦很強大,是一拳就被打飛的那種力道,你如何寫你父母是偏心的,如何承認自己其實很討厭他們、心底有很多壞念頭,甚至想過希望他們消失?承認自己這件事,我覺得非常過癮,boss 攻擊我損了兩百滴血(妮:這種時候就是出去再進來打啦!),但這麼多次之後好像就沒有怕不怕的問題,以致於我現在看待事情都會有靈魂抽離的狀態。
妮:凱特是一個不怕痛的人,因為他經常受傷,如果你骨折過,就會知道被美工刀劃到洗澡沒那麼痛,我感覺他好像在用他的寫作做這件事,為了觸及讓自己曾經骨折般的傷口,所以先嘗試用很多小刀劃自己,我也是,但那程度是需要練習的,練習怎麼訴說這件事才能不傷害到自己,如今的我也不想再傷害別人。
凱:我在嘗試當真心話大冒險遊戲裡,講什麼都可以的那種人。
妮:有時候看凱特的書會覺得,哇這也可以寫哦,要寫成這樣嗎?其實要我很私密還是可以,我現在也可以裸體啊,可是有人要看嗎?
日:那通常如何拿捏真實的成分?
妮:我第二本書裡有一篇寫到我媽媽,後來我跟我媽去喝喜酒,其實在場親戚朋友應該沒人看過我的作品啦,who cares?但我媽不知道為什麼,席間新郎新娘的父母來這桌敬酒的時候,她忽然站起來對大家說:「她寫的我都不是真的啦!」首先不是我結婚,再來真的沒人看過這本書,但是我明確感受到她很想講這句話,想找個彷彿是最多人注意的場合講出來。所以我後來才會覺得,不管我自認寫得多麼真實,都還是不公平的。
凱:我爸沒有反應,他一直都是個沒有聲音的人。我媽倒是很直接跟我說寫錯了,這段的她不是這樣的。其實這是我們心裡的一段記憶,未必跟當事人相關,如果寫散文要在書封第一頁寫「本書為真實事件改編,如有雷同請多包涵!」那太誇張了啦。我並沒有要透過書寫扳倒任何人,或是贏過什麼,有時候只是我心裡的困惑,所以寫下它。
妮:我曾經遇過一個也是寫散文的人,作品裡寫了大量的他人,我問他你寫這些他們不會怎麼樣嗎?因為他屬於比較攻擊式的寫法,就是指責、指控。他回的話我到現在都覺得驚人,他說他的散文觀是,寫出這個人,就是恩斷義絕。我就覺得,登愣,但對,散文很輕易可以做到這件事,但要怎麼不做到這樣會不會比較好玩?我不覺得散文每一件事都必須貼合真實,我寫過真實度只有 10% 的散文,事件是真的、情緒是真的,但所有人和說過的話都不存在,不過為文造情是我比較不能接受的。
凱:我也寫過情緒是真的其他事情都是假的。但大部分都蠻真實的,跟感情有關的我覺得比面對我爸媽還困難一點。
妮:對我有發現!你是不是覺得愛情這件事對你來說,相較之下是比較需要練習才能靠近的書寫核心,你這就叫做戀愛型人格啦(指)。
凱:喔好赤裸!我覺得最難的是寫出違背自己的人設。我寫過我被劈腿,那段時間心裡就起了歹念,報復性地嘗試當別人的第三者,而且還很多個,後來覺得自己好像在等一個答案,等被介入的那個人告訴我不要這樣子,但沒有,我非常憤怒,出自一種不甘心,就瘋狂搞破壞。這非常違背我在那本散文裡的形象,要承認我曾經有過很糟的念頭和行為,故意破壞別人的感情關係,承認自己是個婊子真的好痛苦啊,對我來說非常困難。
妮:我寫過一段我去西藏旅行的過程,但我用夢的手法處理它,所以甚至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那是我剛認識下一任男友,我們四個人出去玩,搭火車通鋪的時候我把手機放在下鋪去洗手間,他拿了我的手機,看到我和前男友比較私密的對話,大受震驚。這一段故事全部都被我虛化掉了,我用很多外層的東西去包裹它,全世界只有我清楚我在寫這件事,寫那種歉意和我決定愛上他的瞬間。
日:如果有某段重要的記憶至今還無法好好寫下,兩位會怎麼做?
妮:我雖然花了三本書的篇幅寫很多事,可是都還沒觸到我記憶的核心,很多人的離去和死亡、做過的決定選擇,影響我的部分我都還沒寫下,那些事都很重要,構成我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很佩服能寫死亡的人,像江佩津在《卸殼》裡寫母親,死亡很難寫,技術層面的難也是情感層面的難。那該怎麼做,這樣講好像有點負面,但當你發生更慘的事情,就會覺得那也沒什麼、可以寫了,另外比較正面但至今沒發生在我身上的,就是當你現在過得很好的時候。
凱:我常覺得人有段過程是會睡著的,當眼前狀況你沒辦法處理的時候,會自動把它 shut down,我國中發現自己性向後,有大概六年都是 shut down 的狀態,下課就趴桌子睡覺不想跟任何人講話,我沒辦法面對清醒後的那些事情。人從 shut down 到重新開機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難去形容,就是時間到,該醒來了,你會瞬間知道這件事好像沒什麼關係了。
妮:這就很像我年少的時候,唉呀又要透露年紀了(懊惱),我很喜歡《藍色大門》孟克柔問她媽媽:「爸離開的時候,到底妳是怎麼活過來的?」她說:「有一天,就這樣好起來了。」我好像也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像曾經很難寫、很痛,但有一天就可以了。

日:無論寫作或人生,你們會怎麼定義靈性或靈氣?
妮:我以前很愛看仙俠小說,有種說法是,判斷一個人是否有修仙的資格要看你有沒有靈根,摸一塊石頭,石頭會顯示你的顏色,有些人沒有靈根就只好下山了。我認為寫作還是有這東西存在,有些人寫了很久而且大家說他是很厲害的寫作者,可是我在讀的時候可以感受它沒有靈氣,它可能是技巧非常好的作品,但石頭沒有發亮,寫作的靈氣是這樣子的東西。
但我相信寫作是有神的,你也可以說他是灰塵,他來的瞬間,你會知道那幾個字好像通到電流,可是你不能期待它每天出現,只能讓自己靈力通暢,持續寫到像在夢遊或祈禱,它就可能發生,對我來說寫作的靈感或靈氣比較接近這個狀態。
凱:我有陣子是做兒童文學,還去圖書館當說故事志工,我很理解講故事的時候會進入一個無意識狀態,小朋友一直問為什麼,你會莫名其妙講出些答案,我當時意識到這是藏在我心裡的答案,只是我今天突然講了出來,那過程很奇妙。我很相信榮格說的,所有聚在一起的都是某種巧合和機緣,必然有些我們不知道的抽象東西造就了這個場合,所以它很迷人。
以前我指導教授跟我說,你要讓這個東西(作品)自然長出來,像一棵樹自己長出來,我們很難意識到我們在做的是什麼、圍繞它發了什麼功,但對應亞妮說的,我們好像在用本質上的靈去養另一個產物,我很喜歡樹這個比喻,你要接受它有時候會長歪(妮:欸其實是經常性長歪喔!),但一切在於你的本質處於什麼狀態,就會養出什麼。
日:散文出版後,無論自身或作品都不可避免地被凝視,你們的想法是?
凱:我好像一直都在從跟別人的互動中,看我自己長怎樣,是各種意義層面上的長相。其實我很好奇別人怎麼看我,因為那透露了他的想法,看這個人怎麼看我,所以這個人是個怎麼樣的人,完全就是一個反向的操作(得意笑)。不過楊佳嫻老師真的很厲害,她在我的序裡有說,她一看就知道我和母親的關係,知道我那種痴執、解不開的狀況。
妮:我高中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在她手機裡的暱稱是「豪華的遜咖」,越長大越明白,對耶我就是個豪華的遜咖,一開始是比較難相處、強勢的人,認識後會發現內心底處我就是一顆史萊姆,我一直記住這句話。年輕的我是很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但不是那種驕傲的,是相當封閉。我是直到出第三本書才敢看書評和採訪,有點抗拒知道別人怎麼看我,不是怕對方不喜歡,是因為我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要評論我的房間,啊我都已經讓你看我房間了,你還要寫我房間是什麼樣子。
凱:很像參觀你房間的人,回去還寫了一篇遊記,還發部落格。
妮:對!但我算是學習成功了,可以讓別人評論我,不過還是會在意,因為那絕對不會是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人。
日:創作路上影響自己最深的人是?
凱:是我高中喜歡的一個人,他是標準的文青,戴粗框眼鏡剪刺刺頭,高中就會讀米蘭昆德拉那些沉重的讀物,我非常喜歡那個男生,看著他 BBS 簽名檔還會暗自 OS:「哇這是什麼會發光的生物呀!」後來我得知他變成補教名師,結果真正持續在寫東西的人變成我了,我有時候都覺得,他的人生該是這樣嗎?是不是我搶奪他本來的人生,在創作的這個我,是我的人生嗎?我有種因為他才開啟後面一切的感覺,包括讀中文系、跑去東華唸書,我的起點可能是他,可是他卻不在那條路上、再也不寫了,這件事放在我心裡很久。
妮:我有很長一段時間 email 和任何帳號都用 ssx 開頭,每個人都問我為什麼,其實那是我小學喜歡的男生,他帳號就是 ssx 開頭,但是到後來別人都以為那就是我,其實是別人卻快要變成我了,雖然他並不是影響我寫作的人,但這感覺跟你的故事好像。
我是研究所才開始寫的,影響我最深的人應該是我很喜歡的作家,我碩一讀到陳俊志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是他讓我覺得這條路是可以的,書寫是有功能性的,我很喜歡他,喜歡到我不認識他但硬要找他幫我掛名推薦,甚至有幾篇文章是用他的文章作開頭,那時候俊志推薦我的書、我跟他聊完沒多久,他就過世了。呼應到前面的,某些人的死亡是我書寫很重要的起點。
凱:你會覺得那些人好像在託付你一些東西,即便他們什麼也沒說,卻感覺被託付了,然後要繼續寫下去。

日:哪種題材對你們來說最困難,又是怎麼化解的?
凱:我是都痛苦,然後都寫。過程就沉浸在痛苦裡,然後一直反問自己為什麼當初要做這些事情,反正我就是一個鑽牛角尖的金牛座啦,習慣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妮:我覺得痛苦的題材就先不寫了,不過我是耐痛程度很高的人,物理上也是,小時候受傷縫針沒打麻醉也不覺得很痛,長大後去打一些江湖傳言很痛的雷射,醫生強度開到五了問我為什麼還不喊痛,我就說,能比我的人生痛嗎?(拭淚)。我身心靈的耐痛度都蠻高,痛的確實不會寫,但真正到這程度的也不多就是了,畢竟我摩羯座,很能忍的喔。●
文 許馨仁
攝 Jimmy Yang
日:覺得自己的靈魂動物是?
妮:喔喔喔好哈利波特(興奮)!
凱:鶴或蝴蝶,我很喜歡日本很多民間故事的結局都是鶴飛走了,留下人世很多未解的悵惘。我可能一直在等最後的終點,那是最終形態,進化完成!前面可能是小雞。
妮:哇是神奇寶貝!究極的謝凱特是⋯⋯?我以前進出版社前有性向測試,用你的動物幫你分組,你適合編字典、你適合編教科書⋯⋯。
凱:等一下,哪間出版社聽起來好神奇?
妮:這一點都不兒戲喔,測驗題非常之厚,最後還真的照這個去分。
凱:人資發生什麼事,這是開會討論出整新人的方法吧?
妮:喔原來是被整嗎?其實早就分好了?!我那時候做出來是貓頭鷹,有點神經質、很認真很晚睡,頭可以轉很多圈,我蠻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