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活在不喜歡自己的小劇場裡
創作者才是永遠的主角
┃ 徐珮芬 × 陳栢青 ┃

徐珮芬 (左)詩人,花蓮人,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 》、《 夜行性動物 》。最近嘗試書寫因為不喜歡自己身體而催吐的過往,但近期最常問別人的話題是「福原愛到底美不美?」
陳栢青 (右)作家,臺中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另出版有散文集 《Mr. Adult 大人先生》、小說集《尖叫連線》。曾在扮裝成迪士尼公主走進西門町旅社時,被櫃檯阿姨叫住遞給他一根吸管,因為怕他喝手上的瓶裝水時口紅暈開,而感到被世界完全接納。
你還記得第一次看清自己身體模樣的時刻嗎?「原來我竟是這樣 ⋯⋯」那種無法接受自己的感覺深深烙印在心上,而比起常人,創作者們以更嚴苛的眼光在省視著他們的樣子,害怕、憎恨、無以名狀的恐懼,對於身體這個所有物抱持著各種複雜心情,延伸到成人之後,對於界線的侵犯甚至不知如何回應。本期邀請詩人徐珮芬以及作家陳栢青,兩位相識多年的好友來討論他們如何架構自己的內心劇院,並從中看見自我與自身。
日= 小日子 / 芬= 徐珮芬 / 青= 陳栢青
日: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樣子?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經歷跟觀看自己的身體?
芬:我國中的時候,拍照以底片相機為主,所以沒那麼多機會看到自己的自拍照,這也是我覺得現在所處的當下有點恐怖的部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人,是更沒有辦法迴避這個真實的。回到關鍵的那個時間,我 14 歲那年,異想天開拿了我家的底片相機,拍了一大堆自拍照,以我對於那個年代沙龍照的想像,把相機放得高高的,對著鏡頭擺了一堆姿勢,出來的結果很可怕,那算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自己在 別人眼裡的樣子,你沒辦法決定自己如何被捕捉,而且那時候我正在發育,身體每個地方都在變大,只要有個部分沒有跟上,整體比例就 會變得奇怪,當我發現照片中那個人,我並不喜歡,然而那些肉那些骨就長在我身體上,不管我喜不喜歡,我不知道這個真相前還能自欺欺人,幻想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少女漫畫中的樣子,但看到鏡頭之中的自己後終於知道以前做了很多以為很好看的 pose,其實是很可笑、做作的,那對我來說是個很衝擊的時刻,可是終究,真的要先面對自己的身體,才能處理跟身體相關的任何話題。
青:偷她講的,我察覺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也是我國中的時候,要跳大隊操,我們會全班一起去練習,同班裡有男有女,班長是個女 生,她站在司令臺上,和兩個帶操的教大家怎麼做,做一做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區一直被指定重做,到後來換我被指名要重做,我一個人重複了半小時,大家都在看我,當下還想說哇我是做得多好,非常得意,激烈地揮灑著我的熱汗,到後面才聽見他們說:「陳栢青做得很 奇怪,大家不要學他。」但在這之前人們看著我,有的人還拍手,我真的非常欣喜,忘我投入,後來才注意到拍手的同時也有人一邊在偷笑,然後「好娘噢、好噁心噢」的話語傳來,等全部跳完下臺以後才意識到,他們是在笑我,叫我重做的目的是覺得很好笑。從這裡開始,我才發現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你要經驗你的身體,是從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開始, 最初我們都以為自己跟他者一樣,從那個我不一樣的瞬間,「我」這個意識就誕生了,可是感知到我不一樣,是透過某一種指認,你不只在外表上,在性別上,都跟別人不一樣,這個指認是雙重的,你是一個很娘的,有著女生動作的男生。那刻感覺我的存在是錯誤的,是裝錯了靈魂,或者裝錯了身體,那個不一樣的震撼非常大,事後我一直在想,我要怎麼才能跟別人一樣。直到我這麼大了,依然會做幾個相同的夢,其中一個就是我不斷夢見自己回到那個操場上,持續地做操,別人不斷在笑,那個操怎麼都做不完,做操的音樂會反覆重播。這個認知到自己不一樣的時刻,伴隨而來的是恐怖,還有不理解自己的定位是什麼,是我一生的夢魘。
我們是透過別人的眼睛在看自己,這樣很容易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是別人希望的我們自己,所以一開始去意識到我的身體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困惑及挫折,我剛寫作時,曾寫過一篇 〈火柴人〉,在那裡面每個人都沒什麼不同,都是個火柴人,圓形的頭插在木柄上,手腳都是直線,如果全世界都是火柴人,我們就再也沒有不同了,沒有美醜、性別,就沒有歧視、恐怖,但這樣我也認不得我自己,我們都只是一根火柴,一點就燒掉了,啊我小時候寫的小說好好噢,自己講自己都感動了。
芬:我補充一下,之前想過,是否活在別人目光下的人,就是沒有自我的人?我覺得不一定,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選擇,為何這樣就等於可悲?「我很重要」這個觀念,是來自於其他文化的概念,我不認為要照單全收,我會講這個是因為現在到處都在強調「我要做自己」,但我並不同意活在別人視線中的人,就是比較不好的或思考比較薄弱的。
青:我認為可怕的是,你想像別人怎樣才會喜歡你,那個想像才是更恐怖的一件事,我也有想過,或許班上的同學當時並不真的在笑我,這一切都是我想像,真正的可悲不是活在別人目光,或別人怎麼預設你,而是我的想像,在那個想像中,我誕生了,別人也誕生了。我們很容易活在想像裡,並且把自己想得大或想得小,為什麼我在某些人面前很悲弱、無辜,在某些人面前又很巨大,這是我感覺人際關係裡很難掌握的,也是當我們面對「性騷擾」這件事時,這種可大可小的差異,有時以為別人可以,有時以為自己被允許,讓那個界線變得很模糊。

日:在看清自己身體的面貌之後,是否曾有從討厭到喜歡的掙扎,中間經歷了什麼?
芬:我還沒有抵達那個階段,這是內心一直很不安的關鍵因素,我對自己身體狀態的想像,一直還停留在青春期,我慢慢發現始終都有不喜歡自己身體的問題,有些時候是透過跟別人的對話,才察覺我不認識也不喜歡我的身體。其實我人生裡總是忽胖忽瘦,過瘦的時候居多,但真的很瘦的時候反而不會認為自己很瘦,我曾瘦到 42、43,在路上跟朋友走在一起,看到很纖細的人時說一句:「你看那個人好瘦噢,腿好細好羨慕。」朋友回我:「妳知道妳的腳更細嗎,妳的腳根本要折斷了。」聽到這種話我都覺得很抗拒,心想你不要來戳破我不喜歡自己身體的這個想像,你不要讚美我,我習慣把自己擺在想像出來的劇場,觀眾也都是想像出來,在這個劇場裡展演著我的自大與害怕,如果今天有人來誇獎我,就像闖進這個劇場裡令它中斷一樣,在這之中我會有被冒犯的感受。
青:我其實跟珮芬一樣,就是,怎麼可能! (芬:對!怎麼可能喜歡自己)要我喜歡自己身體可能就是我死掉那天,死掉的身體是最好的身體。我曾非常努力要跟自己的身體共處,才發現人不可能改變自己的身體,人要長大就是真正發現有些事不可能改變,像我的腿不長,我不滿意它,為什麼沒有頂到胸?可是我後來覺察,這個時代給了我們另一個機會,就是衣服可以是我們的第二個身體,穿搭可以重新定義自己的腰身、腿長和比例,我忍不住覺得衣服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像現在流行穿的寬鬆,寬鬆就是整個打破線條,再次定型自己的身體。衣服是我跟自己身體的對話,透過穿怎麼樣的衣服,無意表露的是告訴自己的身體, 我想成為什麼模樣,藉由衣服,我孵化出另外一個自己 ⋯⋯ 而且我非常喜歡,去小日子買寬鬆的衣服 ⋯⋯ 請贊助。
我們這些創作者都是 drama queen,都有一個自己的小劇場,在這個劇場裡我們都是委屈的受害的人,可是反過來說,當你受苦受難時,聚光燈是打在你的臉上的,所有欺負、霸凌你的人都是配角。在你的小劇場當中,主客是顛倒的,一方面加深了你的被害者意識,另一方面也是加深你的存在感,這兩者是交纏在一起的,到後來這就變得很可怕,因為你的存在與被害變得不可分,小劇場對寫作者而言非常好,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觀眾,你們也只是我們的配角,我才是主角! (芬:創作的人是不可能沒有這種自溺情節的)
我後來有登出小劇場的經驗,搬來臺北以後,金馬影展邀請我參加《洛基恐怖秀》的扮裝場,連續演了八年,在那裡面要扮裝,我把迪士尼公主幾乎都扮過一輪了,在扮成女生時,我可以把娘的極限開到最大,當達到最娘的境界時,突然認清在男到女這之間其實有非常大的空間,我會故意壓低聲音,以女生的臉使用很男性的嗓音。這時候我就會體認到自己身體裡有某種男性素質,我也可以前一秒很優雅,下一秒就岔開腿抽菸,在這樣的兩端裡遊走就會明白身體裡有很多異質性。每年的金馬影展成為我的救贖,我可以鬆開自己,看見裡面很多面向,也能調整裡面那些面貌的比例,我雖然沒有接受自己,可是卻發掘到自己是很豐富的。

日:你們有過身體界線被跨越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當下的反應跟感受?
芬:我有兩次明確感覺到那個界線被跨過的時候,那兩次都很強烈。第一次是我六七歲在路上騎腳踏車,有個中年男子從我後方接近,冷不防地伸手撈了我雙腿之間一把,那個年紀的我完全不明白那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對當下的我而言跟有人當面給我一拳是一樣的,我跟很多生理男性說到這件事,他們都很錯愕,認為我們成長的是同樣的環境嗎?但其實很多生理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遇過這種事,回想起來當時家人還沒教育我那個部位要小心要保護,可是我就是強烈地感到自己被侵犯了,最奇怪的是,我瞬間就進入了自我嫌惡的狀態,直覺認定不能告訴爸媽,應該會被責罵,現在回過頭來看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恐懼。
第二次時我已經 21 歲了,剛好跟無知的年幼時期作為對比,那時還在學校念書,跟一位不熟的教授約在研究室談打工的事情,他在解說 工作內容的同時,把資料夾放在我的腿上,我很專注地聽他講話時,才突然察覺到他的食指已經接近我的下體,但他很狡猾地保持著一個距離,當下我很驚嚇,想著怎麼有這麼明目張膽的事情,我後續也有去性平會投訴,才知道那位教授已經是慣犯了,可是他很會拿捏,也都約在沒有攝影機、第三者的地方,所以一直都沒有明確證據可以指控他,我的案子最後也是被駁回。

青:我也有碰到幾次,可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大學時,人在中山國中站,那天我要去投幣買票進站,遇到一個有小兒麻痺的男子坐在電動車上開口尋求我的幫助,我就幫他把悠遊卡放上機臺,跟他要硬幣,他一塊一塊地將硬幣算給我,從十塊慢慢算到一塊,到後來每給我一個硬幣他就摳一次我的手,接著他說身上還有硬幣讓他找一下,他一手伸進口袋裡,一邊將電動車靠向我,然後開始摸我,我能明確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來,那個時刻我一方面嚇傻了,一方面產生了奇怪的幻覺,明明那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大型捷運站,我們兩個卻像身處在密室之中,而且我手上拿著他的悠遊卡及包包,無法挪出手來推開他,心裡在盤旋著應該要叫出來還是說出「先生請你不要這樣」,可是下個想法卻是,他看起來是有殘疾的,我這樣說出口會不會冒犯到他?
我覺得當時面臨一個很複雜的情況,面前是個明顯身體不方便的人,力量和活動範圍都低於我,我能對他喊你正在騷擾我嗎?那是個道德的難題,也懷疑如果我喊了出來,會不會人家反而認為是我在騷擾他,我一個 180 公分高的男子,好啦沒有我灌了點水(芬:你不要瞎掰),但在那個剎那我動彈不得,那一刻變得無限長,直到悠遊卡的投幣時間到了,我才慌忙還給他然後逃走。
在我無數被碰觸的經驗裡,這次最為深刻,正由於對方有著身體上的殘疾,我感到無法直接說出來,這讓我非常困惑,當我們在討論性騷 擾時,常常會主觀認定是大欺小或者強欺弱,不過往往直到身在其中,才會親身體認到,為什麼那些人不敢喊出來,為什麼會遲疑?正是有太多複雜的因素參雜其中。在性裡面,強弱、高低、資源多寡沒辦法很簡單的分類,性騷擾才變得很難界定。
有次跟我的女性好友約去泰國玩,我們說好七點在 dream boys 外面的星巴克見,等我到時她在店門口痛哭,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在等我時,有個外國人跑進去誇獎她很漂亮問能不能拍張照,朋友說好,結果對方在她拿起相機時突然抓了她胸部,她整個傻住,直到拍完照那個人離開後,她還在自我檢討那是否真的發生了?可是思考時眼淚就流出來,那個侵犯是你的意識還無法理解時,身體已經感覺到了的。我安慰著她然後我們走向 dream boys,路旁都是女裝的男孩在攬客,不過都沒人理我,大家都在招呼那位同行友人,邊誇獎她邊摸她的身體,她一面露出羞赧的表情但又顯得很快樂的樣子,這個體驗很微妙,到底什麼是侵犯,什麼是傷害?我覺得那是他人無法講述,而是在於你是否感覺到被冒犯的,只要你感覺到不舒服,就是被冒犯。但現在這個社會就是講求真憑實據,騷擾的恐怖就在於有時那就像一股氣,不是你可以拍掉、揮掉的,它就那樣包裹住你,纏在你的印象裡,讓你的心裡有種不舒服。但我最在意的是,為什麼 dream boys 不 摸我!我比她美!我也感覺到被冒犯了!●
文 Peas Lin
攝 Jimmy Yang
日:你們最喜歡自己身體哪個部位 ?
青:Heart,因為我心臟有二尖瓣膜脫垂,後來做檢查才知道,我想說自己那麼力求外在的完美, 拚命修補它,才發現原來身體裡有個東西壞了這麼久,依然非常堅毅地陪伴著我,我覺得這個破碎的心,雖然是最糟糕也無法被修復的,反而對它有種憐惜感。
日:而且這通常是瘦子才有的病。
青:你是說唱歌那個嗎? E. So 嗎 ? 原來我跟瘦子有一樣的病,我們果然是命中註定的一對~~
日:⋯⋯。
芬:我剛一直想講出一個別出心裁的回答,因為他都回答的太好了,我可能是手指頭很彎吧,因為我每次伸出我的手指頭都可以嚇到人。
青:那妳手指為什麼那麼彎,寫作過度嗎?
芬:沒有⋯⋯我天生就這樣。可能是前世被刑求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