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時光花火


春日大山的提醒


┃ 林達陽 ┃



春日花季的前夕,去了一趟阿里山。

上次上阿里山,已是多年以前了。大學在北部唸書,有過一段時間蠻喜歡往山裡跑,阿里山這樣的大山也走過幾座,但更多只是離市區不遠的郊山,然而那樣也非常足夠了 ── 花去幾小時,專心走一段路,認真呼吸,認真感受自己的每一步都撐持著心靈前進、每一點努力每一點付出都當真算數,跟著友伴,只要一直走,好像就能夠抵達一個自己與自己和解的地方、甚至就能夠抵達連自己都還不了解的某種美麗的孤獨。

後來研究所去了大山大海的花蓮,學校在縱谷裡,離山更近了,但反而從沒動過念頭去爬百岳、或挑戰什麼山林祕境。可能對我來說,那時的山就是平凡生活景緻的一種,況且學校太大,即使不進山區,也到處都有地方可以收容渴望自由、渴望獨處的我。

我不去山裡,山還是在的。高高的山脈層層疊疊,就矗立在學校後門俯視著──有時霧靄籠罩像一謎團裡充滿命運的啟示、時不時顯露一點漂亮奧祕的身形;有時在明朗的陽光裡坦白展現溫柔、力量飽滿的肌理;有時背著光像一塊放大無數倍的、憂鬱尖銳的巨石;有時……有時我甚至也忘記山就在那裡了,忽然想起才抬頭看,山好像比平常以為的更高聳寬闊,意象深重,稜線清楚,讓人不由感覺,那是寬容的神正平靜眺望著無限遙遠的地方 ……

那都是過去了。工作後,很少再上山,更不用說像阿里山這樣較高海拔的地方。和以前一起去走古道的朋友們,也慢慢失去了聯繫,世界更大了,我們躲在不同的城市裡、網路上,蜷縮在一格一格的小框框中,日復一日,工蜂一樣忙得失去自己 ──

山就在城市外面,但我們沒有心思看見。近幾年登山一度成了顯學,網路上到處是神情燦爛的人與濾色清透的山景,或許是第一次看時太著迷,從此演算法三不五時就推播要我再看,注視著那些熟悉風景裡的陌生人們,也不由懷念地想,是啊怎麼就不爬山了?那些當年一起爬山的朋友,現在過得怎樣呢?

我們還能一起上山嗎?上山途中,現在的我們會聊什麼?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沉默地走長長的路、陪伴彼此並因而感覺被懂得、被擁抱的安心與幸福嗎?

山已經不在我的生活裡了。那些因為山而相遇的夥伴也不在了。

那我呢?我 ── 那個樂意走長長的寂寞的路的我,是不是還在我的生活中呢?

這次上阿里山,是與一群喜歡文學的朋友同行。說起來有點古怪,不合時宜,但真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幾天上午,我們好奇地走遍了森林園區裡多數好走的步道;從微風黃昏到冰冷深夜,我們圍坐在林務局的工作站和寄宿舍裡,抱著外套或棉被,沉浸、純粹、近乎甜蜜地慢慢讀詩和散文。

毫不在意效率、只專心追究感覺的日子,真是快樂難以形容。雲霧每日下午襲來,再於傍晚散去,在樹林裡,在稜線上,在我們端著相機輕輕靠近花苞的時刻,在散步和閱讀出神的瞬間,感動和領悟,隨時都在發生:一次次困惑懷疑,一次次認識自己,一次次陷入虛無與迷茫,再一次次重新相遇。

不只一次,那樣耐心、善待每一種情緒和意義的狀態,讓我想起從前不為什麼走著山路的自己。

有一個沒法快快抵達、但能讓人全心相信「就在那裡」的遠方,存在那時的我心裡。生活起起伏伏這些年,翻山越嶺,涉水渡溪,走過落葉看見花開,經過這個人那個人,我還在往那樣的地方前進著嗎?

山櫻早開,晚一些吉野櫻花季就要來了。但只短短上山幾天,我們是來不及看見了。

最後一天,下山前大家一起搭森林鐵道去看日出,黑暗的山中一個老老的慢吞吞的鐵盒子裝著我們,一路搖晃抵達對高岳,我們下車,摸黑沿山徑走路上祝山,看見遠方玉山旭日升起,綻放花一樣的星芒。

一模一樣的一天,毫無意外地開始了。但我是深深被打動了。已經隔了很久(久到幾乎都不相信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親眼看著整個世界,是這樣由一片黑暗,調轉為明亮、充滿光與顏色、以及那麼多溫暖的 …….

這是今年春天最好的遭遇:大老遠上山撲空、錯過就要開放的花季,但像是意外走進了老家久未回去的房間,遇見美好的夥伴,找回我非常懷念、想要成為的自己。

雖然好像有點徒勞,但或許這就是生活、就是時間的迷人之處:漫長一點、繞遠一點、難走一點,最後抵達的時候,已經學會更多事情的我們,才有足夠的能力更珍惜一點。

知道美麗的花好好開在高高的山上,而我這次沒能看見,或許也是山給我的提醒。

這路上,一定還有什麼難得的遭遇我還沒有經歷。

已經下山了,春天開始了,那些在山上想起、早就知道但遲遲做不好的事情,以及真實面對所愛的自己,但願這次不會輕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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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達陽

高雄人,寫詩和散文,最大的夢想,是用文學守護自己的家鄉。剛剛結束母校東華大學的駐校作家身分。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幾本文學選集,念法律和藝術,養了一隻流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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