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嗨，十年後的我
┃ 馬世芳 ┃
不知道你正拿著什麼樣的科技產品，在溫習這篇舊信？老花眼肯定更嚴重了吧。但願未來世界的科技，能讓你的眼睛和耳朵朽壞的速度盡量慢一些。
你那邊風景如何？仍然聽年輕人的音樂，和相差三四十歲的孩子聊創作嗎？終於寫出自己覺得很可以的東西了嗎？
你知道，我也堂堂進入五字頭人生了。而我所領悟關於歲月的真理，就是「只要沒有太早死掉，就一定會變老。」── 日落月昇，潮起陸沉，並不因人的意志而改變，一切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不過你知我知，年齡是一個數字，我們拿它沒辦法。老，卻可以是一種心理狀態。所以我猜，即使到了你的歲數，心裡偷偷還是覺得自己像二十郎噹的屁孩。況且老齡社會已成定局，左右看看，你大概也不特別顯老吧？但願如此。
但身體的頹壞，是不能不面對的。你知道的，在揚言立志多年之後，我真的開始做一點運動了。我在這邊答應你，維持這個習慣，讓你的日子好過一點。
你我都很清楚，即使最最樂觀地算，老天還願意賞你二十年、三十年，餘生的體力和意志力，也不可能和中年壯年相比了。終點已經在望，總不能別過頭假裝沒看見。況且，二十年、三十年，回頭看看，不也就是一瞬眼。
若我能多做一點，或許就能讓你的遺憾少一點。
譬如說，不想讓自己的「代表作」停留在五十歲以前的人生。但那表示，我得克服惰性，願意踏上稍微顛簸的路，敢於冒一點兒險，敢於逼自己逼得狠一點，敢於離開舒適圈，給自己出一些必須下足力氣、才能有所收穫的功課。
若我現在做不到，你知道，我向來膽小，總是安於現狀。到了你的歲數，料想就更做不到了。而若連你都做不到，那我們這輩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是啊，我做的，或者沒有做的一切，都會變成你的一部分。
十年過去，青春期啟蒙你我的偶像，註定陸續凋零。你大概會為伊們寫幾篇屢被轉發引用的悼文，你大概會寫得很好，但是，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你大抵也不得不送行了幾位我們在乎的人，我們愛的人。此刻我能做的，就是趁還來得及，時時讓他們知道我在乎他們，也愛他們。
但願你仍對世界保持好奇。但願你不因為焦慮而討好年輕人，也不因為疲乏而蔑視年輕人。所謂保守或先鋒，實在和年齡資歷俱無關係。你一生大概都不會是先鋒派，但你很願意讓路給他們，試著理解，並且為其他看客解釋這一切。在這方面，你的同輩和長輩有許多好榜樣。
同時也要記得，你我青春時代生死相許的一切美好物事，包括自己的青春，都愈來愈遙遠了，一如我們的長輩敘說戰爭時代的舊事。但我仍願你還有熱情跟年輕人訴說那些足以不朽的種種美好，但願你仍能讓他們雙眼發光。
年輕時候，總仰望著不朽。現在想的，卻是盡量讓每一天都過得有滋味，珍惜愛與被愛的能力。愛與幸福並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它們的本質往往很脆弱，必須時時刻刻呵護、維繫。
我想，我們都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幸福。不管未來的世界怎樣，這都會讓你變得更堅強。 你什麼都不用告訴我，期待與你相見。在那之前，我會好好保重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