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承蒙照顧，海賊盤
┃ 馬世芳 ┃
為了寫這篇稿，順手查了一下，東京西新宿七丁目竟然還有好幾家專賣「靴子腿」的唱片店。我原本以為當年去「朝聖」的那些阿宅樂迷的銷魂窟，早就倒光光了。這年頭誰還要買實體「靴子腿」？顯然，我錯估了日本樂迷的固執和忠誠。
那家叫做 Blind Faith 的店還在，從 Google 街景看來，店面跟二十多年前我去拜訪的時候差不多：窄窄的店面，半地下室的空間，門口堆滿紙箱，勉強留下一人寬的通道。穿過紙箱陣就是寶窟，從地板到天花板到處堆滿五顏六色千奇百怪要價不菲的「靴子腿」，我還記得第一次踏進店裡，那種目眩神搖的震撼。
那是新舊世紀之交的事了：彼時我還年輕，每隔一段時間攢了錢去東京看演唱會，總要挪出時間到西新宿七丁目報到，一口氣逛七八家「靴子腿」專賣店，消磨整個下午。逛到天黑，隨便吃個連鎖咖哩飯或者牛丼，再背著沉甸甸的戰利品回旅館。
得先解釋一下什麼是「靴子腿」。
所謂 bootleg，原意是「私釀酒」：原來百年前美國厲行禁酒令的時代，私釀的威士忌經常藏在靴筒裡避人耳目。後來這個字引申為「未經授權、私自發行的出版品」，主要指的是唱片。「靴子腿」唱片並不是私下重製上市作品的「盜版」，而是「沒有正式發行過的內容」，包括現場實況錄音（分為音控臺正式版和觀眾偷錄版）、demo 帶、錄了卻沒發行的歌（outtake）、同一首歌的相異版本（alternate version）等等。
對阿宅樂迷來說，「靴子腿」的世界，就是音樂史的「祕密花園」，那是廣袤、神祕、深不可測的「背面宇宙」。你得擁有無上的忠誠和熱情，才能在那個世界進行永無休止的考掘：唯有最死忠的樂迷，才會願意不惜重金蒐集 The Beatles 的 BBC 廣播現場實況全部 88 首歌曲的 275 次演出（共 23 張 CD）、Bob Dylan 單單 1965 這一年存世的所有錄音紀錄（14CD）、Bruce Springsteen 1978 年巡演全實況（115 場演出，存世錄音一百場，地下流傳將近四百種版本，通通蒐齊大概近千張 CD）⋯⋯。
唯有最死忠的樂迷，願意花正版四五倍的價錢買一片 The Velvet Underground 的 1969 年「吉他音箱實況」：整場演出麥克風都放在 Lou Reed 的吉他音箱後面，結果通通是電吉他壓倒一切的聲音，其他團員都被蓋掉了。你會反覆聽這張專輯，並且激動不已。
日本人對「靴子腿」的稱呼是「海賊盤」，你看這形象多麼生動。
上世紀末的西新宿七丁目有幾十家唱片行，光是「海賊盤」專賣店就有至少十幾家 ── 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敢開、並且養得起這種店。bootleg 當然都是地下工廠生產、未經授權的非法產品，據說日本版權法規比較寬鬆，若在英國、美國開這種店，老闆恐怕早就抓去坐牢，還會罰他一輩子賠不完的錢。
然而國情畢竟不同，我在 Blind Faith 竟看到牆上高掛著一幀幀西方搖滾巨星致贈給店家的親筆簽名。原來日本「海賊盤」之專精專業名揚四海，許多明星到東京演出，都會專程來掃貨，蒐集在英美難以入手的珍稀錄音。他們對自己的未授權錄音大剌剌擺在店裡賣顯然並不介意，英國重搖滾宗師 Led Zeppelin 吉他手 Jimmy Page 給 Blind Faith 的簽名還故意寫道 ” Where’s my CD ？ ” ── 眾所皆知這家店最最專精的，就是 Led Zeppelin 的靴子腿。
你問後來嗎？先是 CD 燒錄技術問世，大家可以自己複製「靴子腿」， 然後樂迷轉戰網路 P2P 社群，免費分享珍稀錄音，動輒要價正版四五倍的「海賊盤」從此乏人問津，西新宿幾步路一間唱片行的榮景消逝，我也不再光顧「海賊盤」專賣店，只逛二手 LP 唱片行了。
如今，那些耗費我多少光陰和金錢蒐集的珍貴 bootleg，幾乎都能在 YouTube 上一鍵搜到了。許多偉大音樂人的經典錄音一再重新包裝發行加量精裝版，那些傳說中的 demo、outtake，幾乎都正式發行了，任你在串流平臺聽到飽。
下次去東京不知是何年何月，但願 Blind Faith 仍屹立在西新宿七丁目。我要穿越門口那堆紙箱，走進那座幽深的寶窟，買下那箱閃閃發光的 Led Zeppelin 實況套裝，並且向白髮蒼蒼的老闆說聲：「お世話 になりました，承蒙您照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