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我要成為自己:再從「小日子」談起


┃ 馬世芳 ┃



「小日子」慶祝十週歲的時候,我寫過一篇「那時的我們」,簡單回憶了這本雜誌的創生:這個刊名是我太太取的,它的初衷,並不是追求花花草草人畜無害不痛不癢的「文青」標籤,更不是療癒系的生活品牌。當初她是這麼說的:「就算大環境令人絕望,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所能控制,至少可以認認真真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和「小日子」相對的詞組,顯然是「大時代」──你無法逃避時代。毋寧說:正因為「大時代」的背景,才映照了「小日子」之可貴。

「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談何容易。如今每個人都有一個或多個活在社群平台的分身,無時無刻不在互相觀看、「展現自我」。然而「自我」是什麼呢?集滿小確幸的消費標籤,就能湊出一個
「我」嗎?

《小日子》雜誌一步步成為知名品牌的這段日子,我們經歷了太陽花運動,也目睹香港從雨傘革命到反送中運動終至「國安法」帶來的全面沈淪。我們見證狂人川普當上美國總統,臺灣再次政黨輪替, 2018、2020 兩次全國公投,牽涉同志婚姻、性別教育、環保議題、能源政策,還有「韓流」暴起暴落席捲政壇,我們目睹青年世代和「大人世界」的價值觀屢屢嚴重撕裂對立。我們經歷俄國入侵烏克蘭,臺海戰爭危機成為全世界目光焦點。啊當然還有,搞得全世界一塌糊塗的新冠肺炎⋯⋯。

差不多也是十年前,我開始在臺灣科技大學任教「文藝發展與流行音樂文化」,每個學期都會請同學寫出心目中「最能代表我們這代人的一首歌」,必須是十年內出版的作品。2014「太陽花」之後,同學們常提到張懸〈玫瑰色的你〉、滅火器〈島嶼天光〉和〈晚安臺灣〉、五月天〈頑固〉。年輕世代的力量集結之後,是可能推動社會改變的,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可以比較不在乎大人動輒搬用的「草莓族」之類羞辱的標籤了。

然而,社會變革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2018 大選綁公投帶來的撕裂、對立和失落,更是怵目驚心。我的學生屢屢因為政治認同而和家人反目,惡言相向,甚至離家出走(這在 2019 香港的反送中抗爭期間也成為常見的故事)。世紀之交出生的我的學生們,初次驚覺這個社會的多數人,在他們認為天經地義的立場上,並不站在自己這一邊。另一方面,我的學生也常寫到憂鬱症、躁鬱症和自殺的議題,那都是誠實切身的體驗。

最近這幾年,同學的歌單充滿了「崩世代」的虛無感,光從歌名就能看出:草東沒有派對〈爛泥〉、好樂團〈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和〈我們一樣可惜〉、顯然樂隊〈低賤的人〉、溫室雜草〈在這個年代找不到浪漫〉、康士坦的變化球〈擱淺的人〉和〈美好的事可不可以發生在我身上〉、老王樂隊〈穩定生活多美好,三年五年高普考〉、傷心欲絕〈台北流浪指南〉⋯⋯。

當然這份歌單也不全都這麼虛無孤憤,很多同學提到蔡依林〈玫瑰少年〉和〈不一樣又怎樣〉,對他們來說,多元性別認同是天賦人權。還有很多同學在陳珊妮〈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找到救贖:這是 2018 公投之後寫下的歌,陳珊妮在結尾唱道:「我要成為自己/拒絕被世界改變/可以的/我們可以的」──這年頭「做自己」已經成為俗濫的口號,然而當你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所謂「做自己」往往只會成為逃避責任的藉口。陳珊妮的「成為自己」,豈止對年輕世代的懇切提醒。對世界保持好奇,對他者學習同理,才有可能真正「成為自己」,那是一輩子的功課啊。

先把自己的「小日子」照顧好,才能在「大時代」立定腳跟。平心而論,2022 年的臺灣,雖然經歷了許多始料未及的災厄和挑戰,卻畢竟沒有變成十年前我們最擔憂的模樣。我很想說:雖然事情不能盡如人意,現在這個版本的臺灣,已經是眾多平行宇宙中最好的版本了。不夠好的地方,我們一起努力吧。●








%E5%B0%88%E6%AC%84%E4%BA%BA%E7%89%A9 %E9%A6%AC%E4%B8%96%E8%8A%B3

⇀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Leave a Comment

Left Menu 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