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story 123 My Coffee Oasis
那些在咖啡館得以喘息的片刻
┃侯孝賢咖啡時光┃
文 朱耘廷 插畫 陳芳儀
對於一位電影導演來說,咖啡店有什麼好拍的?
不同於家庭、校園與職場,咖啡店並非人們建立長遠人際關係的空間,而是休憩、獨自工作與萍水相逢的場所,不像是會發生什麼戲劇性的事件。
甚至有一種說法,若要提分手就挑咖啡店,因為對方就算難以接受也不會在咖啡店makeascene(或許可譯作「鬧事」)。像這樣的場所,又如何能成為電影中的一景(ascene)?
在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Troiscouleurs:Bleu,1993)中,茱麗葉畢諾許飾演的女主角從一場奪走丈夫與女兒性命的車禍中倖存下來。電影的其中一景,我們看到她走進一家咖啡店,跟往常一樣點了一份熱咖啡與冰淇淋,並將咖啡淋在冰淇淋上。從走進店內到將第一口冰淇淋送進嘴中,雖只有兩分鐘左右,這迷人(且有點放縱)的吃法相較於電影整體沉重的氛圍,毋寧有些突兀。
然而,這一口冰淇淋都還未嚥下,她就聽見窗外一名神秘男子吹奏直笛的樂音,因而出神了,桌上的咖啡杯影悄悄變化著。我們很難判斷她是被拖回悲痛中,抑或獲得難得的喘息。一切都被暫時擱置,但並未消散,而有什麼新的東西正在滋生中。
說來奇怪,在一部名為《珈琲時光》的電影中,咖啡店的戲份卻少得可憐。片中取景的咖啡店,位於東京神保町的艾莉卡(エリカ),其復古的陳設相當令人神往。但比起這家店,電影中所呈現的東京鐵道之豐富與可愛,讓人覺得,電影就算改名為《鐵道時光》也不為過。
不過,這部電影確確實實是《珈琲時光》。
電影一開始,一青窈飾演的陽子從臺灣返回日本,但我們不知道她一開始為何出國。在電話中,她提到自己做了一場不祥的夢,但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或處在什麼心境中,才會做這樣的夢,同樣並未交代。
接著,在夏日的東京街頭,陽子面無表情地這邊走走,那邊逛逛,去拜訪了經營書店的老友(淺野忠信飾演),也就是一開始通話的對象。
直到約半小時後,回到老家的陽子才跟繼母(余貴美子飾演)坦白自己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一位臺灣人。說「坦白」甚至言重了,對一般人來說極具爆炸性的資訊,陽子也只不過是在半夜到廚房找東西吃的時候,撞見剛好醒來的繼母,隨口提提的樣子。
看到後面,我們才知道陽子在研究日治時期出身臺灣、留學日本後定居中國的作曲家江文也,她當初前往臺灣可能就是因為如此。江文也的足跡不但讓人聯想到一青窈同樣生於臺灣後定居日本,且未嘗不可與侯孝賢其他探索臺灣歷史的作品合而觀之。但這些指涉,連同電影中的所有資訊,以及陽子本人對於各種抉擇的態度,都是淡淡的。
這部電影的資訊是如此稀缺與鬆散,即便是就侯孝賢的美學而言,都相當耐人尋味。它並不是像《悲情城市》(1989)、《好男好女》(1995)那樣因政治氛圍而諱莫如深,也不是像《刺客聶隱娘》(2015)那樣刻意壓抑感情;它甚至並不邀請觀眾拼湊推理,而只是將這些資訊輕輕提起,卻不確定要不要放下。
要理解這種佈置的深意,我認為,還是要回到咖啡店這個意象上。能不能說,《珈琲時光》這個片名已經提示我們一種面向歷史與生活的方式?
片中有一個在非當地人看來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的段落:經營書店的老友請陽子來店裡一趟,並與她分享一本繪本,內容與她那場不祥的夢相當接近。這時一名身穿白襯衫,繫黑領結的侍者騎著單車,送來白磁壺裝的黑咖啡,連同杯、盤送進書店中,徐徐將咖啡倒入杯中,再悠悠騎車離開。
如果不祥的夢是一種「結」,是歷史(日本、臺灣、江文也)與人生抉擇(育兒、遷徙、人際關係)的糾纏,一杯飄然而至的咖啡毋寧提示了休息的必要性。在這裡,休息並非只是放空或暫停,而是開啟一個讓所有資訊得以喘息、所有契機得以發展的空間。這就是「珈琲時光」。
難怪這部電影沒有太多咖啡店的場景,因為當你將整部電影經營成一間咖啡店時,就無須執著於具體的店面。重大事件已經發生了,而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沒人知道,我們只能在喝杯咖啡的片刻,最低限度地期待未來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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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er story 123 My Coffee Oas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