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公主讀書
創意現場 ✷ 張雍

眼前是個如此特別的畫面 —— 我在窗邊,定睛看著臺北家裡自己房間那張 17 歲的自己曾經熬夜準備聯考、邊收聽空中英語教室晚間課程邊查閱朗文英漢字典,徹夜伏案苦讀的那張書桌前,此刻大女兒就坐在那兒寫著她的回家作業,一筆一畫寫著,好似透過鉛筆筆尖石墨和黏土同紙張接觸的輕快瞬間,一溜煙地逐一在方格裡留下一串串長相仍顯生澀、一個個彷彿擁有自己心思與個性的中文字,她屏氣凝神地寫出她的中文名字,張曉,在桌燈暖黃光線襯托之下,靜靜地刻畫著、揣摩著,彷彿時間愣在一旁因看得出神而靜止,我好奇寫字的當下,她眼前究竟是怎樣的風景,耳邊那輕盈的旋律又是如何鋪陳?
「為什麼你沒有替我取名叫『張小』?我的『曉』要寫很多字呢!」(指該字筆畫多的意思),昨天中文課後回家的路上,她隨口問道。
農曆年前與太太帶著兩個女兒一塊兒回臺過年,除了與久違的家人們團聚,最讓自己開心的,莫過於陪著八歲的大女兒在國語日報學習中文書寫。張曉的中文口語其實十分流利,打從嬰兒期開始,我便只跟她說中文,大部分時間我們住在斯洛維尼亞,斯洛維尼亞語和中文都是她的母語,唯獨中文書寫,我嘗試著在盧比安納▾Ljubljana,斯洛維尼亞首都。親自帶著她從 ㄅㄆㄇ 學起,大部分時間她對於那些「異國情調」十足的注音符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更樂於實驗由她自己所發明的「中西合璧」的造字甚或造「形」—— 例如以彩色鉛筆讓不同筆畫任由繽紛線條來聯繫,也不在乎既定順序、依據注音符號各自的特徵,透過聯想力在一旁畫上不同動物的身影,教她 ㄅㄆㄇ 的過程中最掙扎的其實是我自己,不確定我們究竟是在「ㄕ」抑或「ㄖ」那一帶迷了路,從此停滯迄今。
困擾自己的原因其實我也心知肚明,相較於斯洛維尼亞當地、歐洲教育那顯得更為「彈性」、「人性」甚或格外「感性」的思維主張(例如,張曉的小學在六年級前沒有任何分數評比),在找到適合她的方式前,我實難將中文寫作關於「筆畫順序」的嚴謹邏輯,在這小小年紀,要求十年後才有資格考駕照的她,透過背誦交通規則一般迫使她倒背如流銘記在心。
此外,比起中文書寫冗繁的「規矩」,她各式好奇與提問更是不勝枚舉:「為什麼不能從右邊往左邊寫過去?」、「為什麼一定要與上方對齊,我覺得這樣『畫』比較好看啊!」直視著她那雙澄澈、水汪汪的大眼睛、猶如火種一般的認真與好奇,只能心軟回應;讓我心甘情願以欣賞取代一絲不苟的嚴厲,欣然接納她那暢意書寫時不經意偷渡、屢屢超出方格的俏皮筆跡,自己也從陪公主讀書的過程中學習—— 有能力及勇氣提出誠摯的問題,比起寫得是否正確、字跡好不好看、是否工整絕對需要更多創意。
未來,只要她有興趣,她定會找時間自己練習,這個當下、尤其這個年紀,最重要的反而是那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及不害怕犯錯的創意,不應只為一昧遵守規則,反而硬生生將童年渾然天成的創新給刻意壓抑,更何況,數千年前那些筆畫順序與邏輯的成因,很可能主因老祖宗們書寫時所採用的是與當今截然不同的工具。然而,創造出一個字,以及學習寫出一個字,兩者企圖詮釋與試圖表達時的創意心思是多麼相似,女兒那不假思索的回應便是讓自己尋思再三的例子。
眼前是另一個更特別的畫面。寫完功課計畫輕鬆一下的張曉,與妹妹張遙就在書桌上玩起了角色扮演遊戲,姊姊是牙醫,正準備替妹妹看診,書桌一角還貼著那張早已褪色、四角皆破損的綠紋美術紙,17 歲的自己以拘謹的筆跡在上頭寫道:「機會,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當年眼裡只有大學聯考的排名與積分,從未預料到,20 多年後,兩個如此淘氣的小女生,一個是牙醫,一個是病人,就在同一張書桌上展開會診,當時的我定也從未意識到 ——「機會,其實是留給那些有創意的人。」●
張雍 Simon Chang 攝影師。輔大影像傳播系畢業,2003 年起旅居捷克, 就讀於布拉格影視學院(FAMU)平面攝影系碩士班。2010 年以巴爾幹半島北端的斯洛維尼亞為創作據點,長期以深度人文故事與人們在不同環境的狀態為創作主軸。以《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獲得金鼎獎非文學類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