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創作是安靜地凝視
真誠地生活


┃ 蔡明亮 × 梁基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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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左) 出生於馬來西亞古晉市,1977 年來臺,文化大學影劇組畢業,參與劇場、影視編劇。從首部電影《青少年哪吒》與演員李康生展開長期合作。第二部作品《愛情萬歲》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奠定世界影壇地位。2009 年《臉》成為首部被羅浮宮蒐藏的電影。2013 年以《郊遊》獲金馬獎最佳導演,舉辦《來美術館郊遊》 。最新作品為華人首部VR 電影《家在蘭若寺》 。

梁基爵(右) Gaybird Leung,香港知名音樂人,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音樂系,是音樂製作公司「人山人海」的成員之一。1996 年起,以音樂總監、作曲、編曲及監製身分參與上百個不同種類的音樂會、唱片製作及廣告,曾獲「最佳電子音樂藝人」獎。近年不斷鑽研電子音樂的「現場性」及「表演性」 ,在劇場中展開實驗。








導演蔡明亮自2014 年於北師美術館展出《來美術館郊遊》,寫下電影走進美術館歷史創舉。這些年他的創作漸漸從電影院走向劇場和美術館,更加自由前衛。最近與香港知名音樂創作人梁基爵合作《一零(二)》將於雲門劇場演出,特別邀請兩人,分享藝術創作、合作與生活上的感觸與體悟。






問:這次《一零(二)》影像與音樂的合作是怎麼開始的?

梁:有一次跟黃耀明吃飯,他建議我找蔡導,聽了我馬上眼睛放大,覺得這個合作會很有趣,立刻寫一封信給他。我從來沒有試過跟電影的導演合作,就是想做一些不同的東西,結果真的很不同。

蔡: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他,但我跟黃耀明很熟,後來一查,知道基爵對香港樂壇很重要,有一首黃耀明翻唱的老歌〈忘不了的你〉,這個作品經過基爵重新編曲變得特別好,所以就有一點興趣。我想他應該知道電子音樂跟我不是很搭,所以就回信說,我的影像就如你所知的,尤其是這幾年除了自己一些生活感受之外,對那些世俗的影像已經完全沒有興趣。我問他,我拍我的生活你要嗎?

其實我只拍三件事情,一是廢墟;我搬到新店大香山一帶,隔壁就是廢墟。第二是李康生,他生病了我在照顧他,生活完全集中在他身上。第三就是一面牆,就在我家後院,是我每天都要去面對的,坐在那裡喝咖啡,看著牆、山谷、天空、風、雲、鳥、落日、太陽、鐘聲⋯⋯基爵他也不知道厲害(笑),就說好啊。

我總覺得很多事情在做之前,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然後他很熱情、年輕,也有一定的人生歷練,可以試試看。但有先聲明我是被動的,我年紀大了,你要尊重我,不可能因為你要做一個很強烈的音樂,就必須拍一個影像去配合,而且不要告訴我你要做什麼音樂。有點像我是老人家,你要跟我走,不會去追你。

所有動作都是自然而然,找了一個年輕攝影師跟拍,我心情好了,出太陽或下雨天時想看廢墟變成什麼樣子,就開始工作。丟給他的畫面就是我日常生活中,常常面對的東西的凝視;拍下來後,發現空間有很多東西,每次去都不一樣。譬如同樣一個地點下雨,突然發現一個破瓷娃娃在地上,誰來過?或是在泥土裡被雨沖刷出來,也都不知道,就把拍的東西丟給他。



問:那基爵的第一個反應是?

蔡:他第一個反應非常好笑,「蔡導,有沒有會動的東西?」我就很冷的回他,沒有。但他沒有退卻啦,開始不太問我問題,我相信他被逼得去看那些動得很少的東西;那就是安靜的凝視。並不是不動,是很細微的動,葉子會動,有聲音,這些可以刺激他,會給他有用的東西。時間就這樣過,有時候我會潑他冷水,最後我發現我一直在拍,也一直在發現。

比如說我拍李康生,拍他很難,因為他生病。所以我把他丟在我們家院子裡,遇到颱風他就在颱風裡,這些都是我很喜歡的,也不太知道有什麼用,怎麼講,因為基爵的邀請,讓我覺得這段生活好像有理由要被記錄下來。

梁:剛才談了被動跟主動,蠻有趣的。我們的互動建立在我等他的時候,所以某些時候,他好像是被動,但同時也是主動,是一種被動又主動的關係。這整個演出他的影像就像是我的脊椎骨,我才能在前面弄很多東西。導演給了我很多不一樣的合作條件,在他創作的宇宙裡發展,這正是組成這次演出很特別的地方,一個蠻好的框架,限制是另一種創作。

蔡:其實我們都是被框限住的。生活、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不可能無邊無際,超出去的都是假的,是想像,我不喜歡,尤其是在這個年齡。我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被限制住了,但重要是怎麼去掙脫,這次合作就是這樣。我現在拍東西,除了生活本身外,提不起興趣,因為大部分的創作都不真實。你以為在創作,其實沒有。因為創作的基礎就是生活,那生活其實大部分就只能做到這樣。但任何一種生活如果能做得好,就變成一個好的創作,看你怎麼用。

梁:認真的生活嘛,我覺得這個是蠻重要的。

蔡: 認真的去面對一些事情,就會有感受。像我的日子不動,但當有一點點動時,是你求之不得的。像水面有小蟲跳過去起了細細的波紋,不注意就沒有了,絕對不會故意用風吹它,所以觀看這個事情很重要,如果不認真看的話,就視而不見。最近聽到一個朋友講,太好笑了。他最恨人家 LINE「已讀不回」,但很多人都是「已讀不看」的。看風景、看表演。其實都沒在看的,但卻說看過,然後拍個照。所以要想辦法讓觀眾「看」,再怎麼細微他都看得到。

梁:其實我後來發現影像是有動的,動得蠻有趣的。那我要怎麼去跟這些不動的影像配合或不配合;一樣或不一樣,做了很多不同的裝置、樂器、場地設計。影像全長差不多是 1.5 小時,但演出過程有時沒有影像,有時兩個影像一起出現,有很多不同的安排。臺灣的雲門劇場很漂亮,場地本身也特別,所以為了劇場也設計了一些不同的東西。我再看導演的作品和上次有不同的感覺,音樂也有些改變,並不是只是把香港的演出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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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為什麼作品叫《一零》?看片段有影像、聲音、人走動,有種聲音馬戲團的感覺。

梁:導演的作品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純粹很簡單的東西,我們做的東西就是一與零,有跟沒有很直接。另外我一直用科技來做藝術創作,一與零就是電腦的基本語言。然後導演的作品很多是跟性有關,一零也是有 Sex 的符號,種種的原因創造了這個名字。可能是影像、劇場、音樂,所有東西都是一起在這個時間裡面以不同的形式在走動,所以給你這個感覺。

蔡:我感覺是非常儀式性。包括影像整個裝置概念、節目流程,就是基爵帶著一群音樂家在演奏的過程,像馬戲團是因為一種很原始的氛圍被勾出來。跟影像特質有關,廢墟、人臉、眼神、雜草、水,其實是一個人世間的歷程。基爵是用一點幽默和明亮的感覺先帶大家進來做一些活動,慢慢走進去,最後坐下來面對一個表演,這個過程我還蠻喜歡的。



問:蔡導前一陣子突然對唱歌很有趣,你的電影很少有配樂,但是有用過白光等人的老歌,這些歌是你很重要的音樂啓蒙嗎?

蔡:我剛剛跟基爵說,明年可能要開演唱會你要來聽(笑)。對創作者來說,年輕時的養成很重要,我一直大量地聽上海、香港的老歌,沒有停止過。我的電影一直都有用老歌,最近的 VR 電影也用了香港歌手潘迪華 70 年代的一首老歌,最近重聽潘迪華,以前很忽略她。

她是演過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和《花樣年華》才鹹魚翻身的。我從小在東南亞聽流行歌,不太知道她。但香港人,尤其是玩音樂的更知道她的厲害,這也是為什麼王家衛找她,現在回頭看覺得她很有味道。我覺得她甚至超過樂隊的編排,不只是唱歌而已,是來做音樂的,我從潘迪華身上看到唱歌也是一種表達,跟所有藝術創作一樣,一般人以為它層次不同,其實創作心態是一樣的。

我是一個表面很封閉,但內在有點瘋狂的人,到了這個年齡,會去想什麼可以讓我再多一點自由、再勇敢一點,最近發現我要出來唱歌。其實好不好聽真的見仁見智,一個機緣之下我現在開始做展覽,但不是作品掛著就好,我是劇場出身的人,很務實又很願意面對現實,所以拍電影會走出去賣票。辦展覽也是一樣,一般是辦講座或夜宿美術館,但我發現唱歌好像比較容易讓人停下來聆聽,跟我有互動。

唱了之後就覺得很好,因為有些東西沒辦法透過其他作品去表達。所以今年就跟製作人講我要開始唱歌了,你去幫我找場子讓我唱。其實很開心啦,當然我不是為了要做歌手,我的作品是在表達,唱歌也是其一,是我唯一的主動,其他作品都是被邀約。很奇怪,我的製作人也不反對,全部都願意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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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那基爵有聽過蔡導唱歌嗎?

梁:我還沒有聽過現場,但是蔡導可能在深圳辦演唱會,我一定會去。

蔡:因為我的電影要進去中國比較難,反而藝術展覽這塊容易,那我的音樂就要跟著進去。



問:我看基爵的音樂劇場好像被帶到一個新的地方,好奇怎麼會走上這條路,連樂器都自己重新打造。

梁:我做音樂都是有一個目的,就是怎麼去表現聲音跟音樂,這個是我很重要的體悟。所以較簡單的方式就是做自己的樂器,用新方法去表現我的聲音。不同形式的演出也是一個方法,所以有這些不同的作品。其實科技與藝術從來不可分割,留聲機的發明改變聆聽音樂的方式,電吉他的拾音器則催生了搖滾樂。原本從事編曲也是一種方法,但那只是在音樂裡面發展,我覺得在這個年代創作音樂不只有聲音這麼簡單 ,怎樣表現聲音,用聲音怎麼跟其他東西配合,都是現在做音樂的人應該要想的。

因為在這個年代,聲音獨立存在的可能性愈來愈低了,沒有人買 CD,純粹只聽音樂,我們都習慣有很多媒體一起配合來表現聲音,所以我覺得現在音樂人創作不只是聲音這麼簡單,所以才有很多的跨界合作。我走上音樂的路跟黃耀明有關,我那時候才十歲吧,在電視看到達明一派,就哇!怎麼是這樣子的音樂,就跑去學作曲。達明一派是香港第一代使用電子音樂的樂團,然後往後有更多的啟蒙,像英國的音樂我就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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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兩位漸漸偏向藝術創作,轉變的動力是?

蔡:是自然地走過來,一方面是電影的屬性帶著我走,也是外在環境慢慢地可以互相調配。一開始是美術館或策展人找我,在 1997 年拍了《愛情萬歲》,就已經有很多跨界機會來找我,只是沒想到後來自己非常渴望要去轉變。這是現實,我發現這世界如果要配合大家的習慣、配合體制,像是上院線啦。大概就是死路一條,不會有什麼作品,大家對你的看法沒有什麼感覺,作品也發揮不了作用。

其實我很認真的想這關乎教育問題,我們的教育不讓這個世界多元化,完全是很單一的,其實創作的作品可以成為教育素材的一部分。我有這個體悟後就開始主動進美術館,當走進去了發現路很通,視線寬闊,不同於市場概念東西做了馬上就要賣。如果東西很好,是作品,不只是商品,做完就擺著,可能會在最好的時機賣更好的價錢,就像儲蓄。這觀念很好,同時教育下一代可以更開闊、更會選擇。所以慢慢地我就走自己的路,越走越隨心所欲了,這幾年越來越開心。

梁:我是一半一半啦,因為我想一直做不同的東西,自然越做越前、越做越大。另外一個是環境使然,在這個年代好像什麼都做過了,音樂上現在沒有什麼大事,也沒有很厲害的人可以引導我們,除了音樂,也要結合不同媒體去發展創作,找到可以往前走的一個方法。

蔡:我最近拍一些老者,聽他們聊天,聽完我就說其實大部分的人生是很平凡的,包括我自己也是。只是我們看的電影,都是在講很劇烈的經歷,那是假的。每個人其實過了一輩子之後,講出來都是雲淡風輕,甚至講不出來,或是你在一旁聽著都覺得好無趣喔。我訪問一個快 90 歲的老先生,還在跟兒子一起賣便當,他說:不做的話,我不知道要怎麼過日子。他講起以前生活奮鬥史,全都為了做小吃在忙。

有時認真去想人生是什麼,現在我拍東西,想給人家看到的反而是這些,因為看了你會很釋懷,原來人生是很平淡的,過小日子嘛 (笑)。他講一個事情我很感動,是用臺語講的,就是他太太走了,他發現人生不可以「缺角」。我還以為是在罵人「撿角」(沒出息之意)。不是,是說缺一個角,所以他一輩子就是傻傻地,因為他太太比較會盤算,但他不會,做一輩子最後什麼都沒有。我覺得很多人都是這樣,可是他的日子還是這樣過。我其實很喜歡做這種很平凡的事,像是煮飯,煮飯很累,可是還是要煮不是嗎?我現在最大的感覺就是我不要討好地過日子,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就好。所以我跟李康生說:其實我們很 Lucky,做的每一件事情看起來不多,但很清楚每個都是一個作品,沒有錯過什麼,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和任何機會。●



問:平常不拍戲時,會做些什麼?

梁:我很少有時間不工作,但我跟導演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早上是不做事的,通常七點多起來,吃份量很多的早餐,看看手機、聽收音機、喝咖啡,一天最輕鬆就是吃早餐的這一個小時。我們香港人很少有沒事的時候,我更覺得有空間是很重要的。

蔡:沒有刻意放鬆,就是正常的生活。掃掃地、 弄早餐、煮咖啡、餵貓,通常也要準備李康生的。早上會很自我,不接電話,也不會有電話進來,腦袋特別清楚,常常在床上還沒有爬起來之前有些靈感跑進來,喔!這裡應該要這樣拍,通了。我也不做記錄,在腦袋裡面已經整理好。給自己空間很重要,如果人困在籠子裡面,會不知道要怎麼辦,只好再去找事做。像我前一陣子要做作品還是會焦慮,我就跑去拔草,那些草很可怕,春風吹又生。其實有機會去拔草挺好的,我不太會抱怨。人的情緒不是那麼容易控制,有時候生活中就是要有這類的事情可以去做。





 駱亭伶
記錄 黃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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