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那年夏天
我在海邊賣了幾百件T恤⋯⋯

┃馬世芳┃

老實說，貢寮「海洋音樂祭」我連續去了好幾年，樂團演出加起來卻沒看幾場。

那是世紀初的事了 ── 我和哥們兒一起搞音樂網站，做獨立音樂發行和 CD 團購的生意，因為這樣認識了「角頭音樂」老闆張四十三。他要在福隆海水浴場辦露天搖滾音樂祭，現場除了賣吃喝的和官方周邊商品的攤子，也得有人賣獨立音樂的 CD。四十三說賣 CD 很辛苦，只要我們去賣，不收攤租也不抽成 ── 有賺都算我們的。竟然有這麼好的事！

第一年，我們找了幾位工讀生，和各家獨立廠牌調了一大堆 CD，擺了一整排的露天攤位，打算大賺一票，沒想到大家去海洋音樂祭只會花錢買烤香腸和汽水，沒有幾個人買 CD。那堆貨幾乎原封不動帶回臺北，光是清點和退貨就搞得累死，攤上工讀生的費用，還得倒賠一些錢。

第二年學乖了，人員精簡成三位，都是自己同事，我開車運貨，同事搭火車到現場會合。攤位也縮減成兩張長桌，隨時只需要兩個人顧攤，還可以輪班休息。CD 進貨精挑細選，盡量賣當屆演出、參賽的樂團，講好讓他們演完到攤位這兒會會歌迷，給大家簽名，熱鬧熱鬧（因為這樣，我有了 Tizzy Bac 出道第一張自製 CD，上面有惠婷簽名）。然後呢，必須積極叫賣，吸引路人參觀。起初叫賣的聲音都被不遠處「熱浪搖滾」小舞臺的演出蓋掉了（其中一定包括初試啼聲的蘇打綠），後來借了一支「大聲公」手提擴音喇叭，效果奇佳，之後好幾年，那支「大聲公」和墨鏡、毛巾、遮陽帽、防曬乳並列為我的「基本業務配備」

我還曾經「浪漫之心不死」，把吉他也塞進了後車廂。那年「夾子電動大樂隊」聲勢如日中天，主唱小應是我六歲就認識的小學同學。演出結束之後，幾個朋友在夜晚的海邊彈彈唱唱，我替小應伴奏，彈了一個不插電版的〈轉吧！七彩霓虹燈〉，和弦記不得，他一面唱一面提醒：「轉吧轉啊七彩霓虹燈，這邊 Dm！讓我看透這一個人生！F！⋯⋯」

人潮湧進之前的上午，大舞臺還在彩排試音，一時無事，我在海灘閒走。天空和海水都藍得猖狂，我遠遠見到陳綺貞泡在海裡玩水，笑得很開心，稍晚就要登臺面對兩萬五千觀眾，她倒是一點兒都不緊張 ── 那年她以〈1234567〉參賽，拿下了評審團大獎。第二年這首歌正式收錄在《吉他手》專輯，封面便是她泡在海裡對著鏡頭燦笑，不知是不是紀念 2001 年盛夏的海？

後來除了賣 CD，我們也做 T 恤自己賣，由我親自設計（胸口印著一隻中世紀木刻版畫的帶角小惡魔，我替牠配上一把電吉他，說真的還不賴）── 我發現很多人去海水浴場並不會帶泳裝或者換洗衣服，一旦下了水或者遇到午後雷陣雨（幾乎無日無之）就會很狼狽。這時候，我們的T 恤就派上用場了。尤其是黑色的，下水也不怕貼肉，很適合怕走光的女生。我舉著「大聲公」，把 T 恤高高掛在攤位帳蓬上，現編押韻的叫賣詞：

　「 來來來看過來，帥哥美女不要走太快！
　　我們的Ｔ恤，美觀又大方，下水不走光！
　　女生男生都好穿，多買一件保平安！
　　一件只要 199！ 你沒聽錯，不是 399，不是 299，真的只要 199！
　　這是什麼價錢，剩下也沒幾件，現在你錯過，等下就沒有！ 」

下午一場大雷雨，很快地，買 T 恤的人就比買 CD 的還多了。帶來的 T 恤竟然全賣光，我只好開著車（跟父親借的），再跑一趟濱海公路，連夜把剩下的 T 恤也都載過來。

那一年活動結束，我們結算下來，終於賺了一點錢。我想，誰知道呢，天無絕人之路，或許我真有擺地攤叫賣的天才？

所以，說到海洋音樂祭，立刻浮現我腦海的並不是搖滾、沙灘、比基尼，而是無窮無盡的暴雨，蜿蜒的濱海公路，一箱箱的 CD，一捆捆的 T 恤，和喊啞了的喉嚨 ── 青年的我，也是在那酷暑與驟雨的交逼之下，奮力地活過來了呀。●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