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或許是史上最完美的抗議歌曲
┃馬世芳┃

講到適用於社會運動現場的「完美的抗議歌曲」,得滿足幾個條件:首先它的主題意識要能夠鼓舞士氣,不宜悲傷消沈(但悲壯是可以的),最好還適用各種類型的抗爭場合。最重要的是歌詞簡潔、旋律好唱,否則大家唱不上去又忘詞,就漏氣了(緣此,我對從百老匯歌曲改編的「你甘有聽到咱的歌」總是心存遺憾──這首歌儘管悲壯,卻極難唱好)。
從這樣的標準來看,我還是想帶你回去聽一首古老的歌。五、六〇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主題曲」〈We Shall Overcome〉:
我們終會得勝,我們終會得勝,
總有一天,我們終會得勝!
我心深處,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我們終會得勝!
頭兩句的「我們終會得勝」,在後面幾段換成「我們攜手前進」、「我們要和平」、「我們不害怕」、「全世界在一起」,境界層層翻高,每唱一段,都回到「總有一天,我們終會得勝」。這首歌詞意樸實大氣、旋律優美動聽,適宜獨唱、更適宜合唱。而且就像大部分傳統民謠,它沒有「主歌」、「副歌」之分,同一段旋律重複,在運動現場也可以擷取需要的段落來唱,長短由人,根本就是為了群眾集會量身打造。這首歌很快傳遍世界,並衍生各種語言的版本。七〇年代台灣黨外陣營也有人為它填上台語詞,變成了「咱要出頭天」,成為戒嚴時代傳唱極廣的「地下歌曲」。
〈We Shall Overcome〉是由美國左翼民謠歌手 PeteSeeger(1919∼2014)改寫黑人靈歌而成。Seeger 畢生都站在底層人民之中,以琴為槍炮,以歌為彈藥,始終奮戰不懈,直到晚年依然戰力旺盛。2011 年紐約「佔領華爾街」運動期間,92 歲的 Seeger 剛唱完個人演唱會,便從音樂廳出發,帶著上千群眾集體徒步跋涉 30 條街,來到「佔領現場」哥倫布廣場。那天他領著全場齊唱的歌,正是傳唱不只半世紀的〈We Shall Overcome〉。
Seeger 算是「根紅苗正」的老左派,早年曾經加入共產黨。他師從美國草根民謠史傳奇大師 Woody Guthrie,唱遍了底層勞工群聚的工廠、農庄、教會和移民社區。他支持勞工組工會、支持工運,常常在罷工現場唱歌鼓動士氣。四、五〇年代之交,他組的流行民謠團體 The Weavers 一度是全美國最受歡迎的演唱組合,唱片銷量數以百萬計。他編寫的《如何演奏五弦班鳩琴》成了暢銷書,無數歌迷因為他而開始學彈斑鳩琴,使這個樂器一度成為「美國民謠」的代名詞。
但在五〇年代初「麥卡錫主義」白色恐怖期間,Seeger 的「紅左」案底讓他屢遭當權者打壓,電台封殺他的唱片、沒有場館敢雇他表演,直到六〇年代初「恐共症候群」退燒,才得以重回舞台。六〇年代初,美國青年歌手掀起「民謠復興」運動,他也不吝大力提拔 JoanBaez、Bob Dylan 這些新銳歌者,變成了年輕一代民謠歌手尊敬的精神領袖。
之前流傳的靈歌唱的是〈We Will Overcome Someday〉,Seeger 認為 will 這個字發音悶悶的,不容易唱好,改成開口音的 shall,唱起來更響亮。他又把歌詞段落梳理開來,加入「我們攜手前進」、「我們要和平」、「我們不害怕」等語,把宗教意味沖淡,加強了群眾心連心對抗強權、對抗暴力的意象。漸漸地,這首歌在各種抗爭、遊行場合傳唱開來,也成為「民謠復興運動」的標準曲目。
1963 年 8 月 28 日,馬丁路德金恩牧師領導 30 萬群眾在首都華盛頓舉辦大遊行,爭取種族平權。金恩在林肯紀念堂前發表了不朽的「我有一個夢」演講。就在這一天,22 歲的民謠女歌手 Joan Baez 領著全場群眾大合唱〈We Shall Overcome〉,從此落實了這首歌作為「民權運動主題曲」的地位。這首歌唱遍半個世界,經歷甘迺迪總統遇刺、越戰、種族暴動、金恩遇刺,1969 年,Baez 在 Woodstock 音樂節現場對著50萬人唱這首歌,新一代的孩子仍能縱聲合唱。走過動盪的六〇年代,那字字句句益發顯得意義深遠。
不過,若問我心目中這首歌的「決定版」,還是要請你聽聽 1963 年 Pete Seeger 在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唱實 況:Seeger 領著全場觀眾齊聲高唱,大家都對這首歌瞭然於心,於是 Seeger 讓觀眾唱主旋律,自己在台上為大家唱和聲,一面不忘在每段開頭為大家提詞。他的和聲簡直唱得出神入化,從高音到低音,從抒情到激昂,和全場觀眾的歌聲交織,共同成就了一首壯闊美麗的作品。歌到中段,Seeger 請大家再唱一次「我們不害怕」,他說:「就像世間每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們都曾經害怕過,沒關係,我們還是要唱:我們不害怕!」接下來的大合唱,你彷彿看見音樂廳全場觀眾都化身正義的天使,雲破天開,幾千個靈魂一齊發出亮光⋯⋯。
面對政客煽起的仇恨、鎮暴警察的棍棒、黑道的恐嚇,誰不害怕?但只要知道:我們緊緊握著手站在一 起,全世界都在看,你我並不孤獨,那麼便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