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奇幻的逃逸時光


┃張曼娟┃



「要不要一起去?大家都要去耶。」同學隔著兩排座位呼喚我,那是在小學教室裡,快要放學的最後一堂課,大家的心早就飛到了廟會廣場,喧喧鬧鬧,老師喊了好幾次:「安靜!不要講話。」卻一點用也沒有。感染了同學們的興奮,我也覺得躍躍欲試。然而,因為母親的信仰,我們一直和廟宇保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當同學們邀我一起去的時候,我便顯出了遲疑。建成於清光緒年間的集應廟,從我幼年遷居到木柵後,就深植在成長的歲月中,像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樣。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過廟口廣場,那裡並沒能形成廟街市集,也沒有著名的廟口小吃,反而聚集了踢球、練習自行車和玩紙牌的孩子。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距離不遠的景美集應廟有趣多了,位於夜市的廟口,有許多小吃,我還被父親帶著去喝過蛇湯。

因為體內的熱毒,我在小學時發了一頭的膿包,又癢又痛,鄰居奶奶強烈建議去景美集應廟口喝蛇湯。雖然我也賣力地哭泣,抵死不從,最終還是得去。在沒有動保意識的年代,我們繞過生剝活蛇的表演,走進店裡,在大大小小的籠子環繞,群蛇注目下,點了一盅毒蛇湯。老闆說錦蛇湯便宜點,但毒蛇湯特別有效,父親說,那就給我們毒蛇湯吧。一向節儉的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我確實有點感動,心中暗自決定,無論多麼難以下嚥,都要乖乖地吃完。那一盅冒著熱氣的湯放在面前,濃濃的中藥味撲鼻,我用湯匙舀了一勺放進嘴裡,並不如想像中可怕,有點像是魚湯藥膳,還挺鮮美的。離開時才發現,我坐的板凳下也有一籠蛇,吐著蛇信,不知為什麼,當我意識到蛇是食物之後,就再也不覺得可怕了。

「要不要一起去?去啦去啦。」同學在校門口再度呼喚我。他們說這是大型廟會,12 年才有一次的,如果錯過這一次,我們都變成大人啦。「我去一下就要回家囉。」我弱弱地說,跑了幾步,跟上他們的腳步。

我們抵達廟口時,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了,我從沒見過這麼熱鬧的景象,許多信徒手中舉著一柱香,口中唸唸有詞,圍繞著看陣頭表演,夥著一起來的同學早被人潮衝散,穿著制服的高年級男生站在我旁邊,熱心講解:「這是車鼓陣喔,剛剛還有宋江陣,比較好看啦。」他還沒有講完,已經跑去看野臺戲了,現場演奏的嗩吶鑼鼓聲實在太吸引人,觀眾裡有好多阿嬤,對著演小生和小旦的演員熱烈歡呼。我覺得小生舉手投足充滿魅力,他的眼神彷彿能勾人魂魄,相比之下,小旦的年紀似乎太大了,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臉上的滄桑。「她們是母女啦,阿母少年時有夠水喔。」身邊的阿嬤對她的朋友說。

母女兩人在戲臺上纏綿深情,實在是太奇幻了。更奇幻的是我參與了最後一回的豬公大賽,廟口一大早就來了一輛又一輛卡車,載著宰好除毛撐在木架上的大豬公,先過磅,標上重量,再華麗裝扮,嘴裡咬住一顆鳳梨。動輒達到一千多斤的豬公,在廟會中成為犧牲,原本是件悲慘的事,可是,每隻豬的表情看起來都那樣安詳愉悅,閉上的雙眼彎彎,嘴角翹起來,彷彿想起了幸福時刻,忍不住微笑。那樣的笑容,是在至福之中才能展現的無邪與良善。然而,我卻感到一種殺戮的恐怖,那是在消失的廟會慶典活動中,我最不想念的一樁。●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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