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我會為了這家館子
特意經過那座城
┃馬世芳┃
這幾年,只要想到臺中,就想到「魚麗」。每次出遠門,只要路線和時間允許,總要千方百計繞過去坐一坐,吃一頓飽飯。
「魚麗」在臺中教育大學旁邊的巷子裡,全名是「魚麗人文主題書店/魚麗共同廚房」。書店生意實在照顧不過來,目前暫停進書,但店裡仍有滿牆的書任你取閱。「共同廚房」則是一個很有「公社感」的名字,反映了店主的理想:提供一個溫馨慷慨的空間,讓脆弱的身心有個休養、互助、修補的所在 ── 魚麗長期提供類似「中途之家」的互助團體,讓遭受家暴、或未婚懷孕的女子,在這裡獲得安置和諮商。
魚麗的空間不似普通餐廳,特意挑了比較矮的桌椅,以小學生的身量為準,孩子入座也能舒服自在,大人坐起來卻也不感侷促。書架有許多繪本,常看到一家大小來點了餐,這邊等菜上桌,那邊孩子們已經熟門熟路去找書來看。回想起來,我在魚麗還真不曾見過孩子滑平板玩手遊。魚麗的洗手間以女性優先,女廁設在靠外方便進出的位置,各種備品自不待言,牆上貼了懷孕生育相關的象形文字解說,提醒我們女性在人類歷史上承擔的辛苦和風險。每次去裡面的男廁,必先看到這些招貼,於是上著洗手間,總覺得心中有愧。
店主蘇紋雯一身俠女氣,不只「中途之家」,她也一天到晚為了各種議題奔走,最著名的事蹟是長期關注死囚鄭性澤,持續赴監獄為他送餐,呼籲重審,終於促成阿澤無罪釋放,重獲自由。阿澤吃素,魚麗的探監便當遂在那些年累積了超過兩百道素菜。現在阿澤在魚麗打工,儼然店裡「吉祥物」,總會見到他忙進忙出,和每位來客打招呼。當然,你也可以在店裡買到他種的「進澤米」和季節限定的綠竹脆筍。
因為阿澤,魚麗很以自家素席為傲。提早三天預訂,必有驚喜。不過我沒吃過她們的素席,實在是平常的葷菜已經恨不能吃遍了 ── 紋雯的俠女志業,那彷彿無窮無盡的勇氣和毅力,當然令人讚嘆。但我去魚麗,老實說,並不是為了支持她和可愛可敬的同事們的進步理念,而純粹是饞。她們的菜,唉,實在太好吃。
魚麗灶前掌勺的「大廚」是陶桂槐。她總是隱身廚房切切炒炒,你只能從送餐的窗口依稀看到她的身影。桂槐和紋雯一主內、一主外:紋雯這些年淬鍊出一身走江湖本領,善論述,善作文,負責和世界溝通,順便擋掉不必要的各種雜訊干擾。桂槐則寡言低調得可以,安心在廚房大展身手,不大和外人打照面。但你若和她混得熟一點兒,便會發現她極有見識,只是不習慣說太多話。事實上,能把菜做得如此熨貼如此秀美,非極有見識不能致此。
桂槐是紋雯多年老友,魚麗的菜式,多半是她和紋雯母親學的,以臺菜為底,兼取眷村菜風韻,然而手法益發細膩,調味與搭配屢有奇思。這麼說吧:我在魚麗大概吃了超過 30 種菜色,誠實地說,沒有一道菜的味道是「理所當然」、「不過不失」,入口永遠有新意,但也永遠溫潤平和,從不標新立異。我在魚麗吃過的紅糟蝦仁炒蛋、燒豆腐、鹹水鴨、燙小管都是極品,雞肉飯更是不愧傳奇,只可惜平常不賣,碰到難得推出雞肉飯的時節,總有各方吃貨相招躬逢其盛。要我說,衝著這一碗,也值得買張高鐵票。
但你若問桂槐祕方,她常會露出有點苦惱的表情說:也沒什麼,其實都很簡單,然後毫不藏私傾囊相授。你一面聽她說,就知道所謂的簡單一點兒都不簡單:工序、火侯、比例、刀工、手工,牽一髮動全身,最終能達到這樣雋永的平衡感,實在是「家常菜」的最高境界。
是的,去魚麗就是吃最好的「家常菜」。食材新鮮,調味清爽,當然絕無雞粉味精,但即使簡簡單單一盤炒青菜,也有耐人尋思的底蘊。四菜一湯一人份四百到五百塊,視組合而定。每天更換菜色,還可加點一兩樣常駐的招牌菜和自製甜點。一道道吃下來,起承轉合,水到渠成。待站起身來結帳,才發現哇靠吃得好撐啊。
要是一時去不了臺中,魚麗現在也有冷凍冷藏宅配,以及各種果醬抹醬漬水果,左鄰右舍湊單買一箱,就是心滿意足的好日子了。
愈寫愈餓,想起來冰庫裡還有半塊魚麗臘肉,我要去炒蒜苗了。●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