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大衛鮑伊的舞臺人格:
小心你創造出來的東西
┃馬世芳┃
David Bowie在 1972 年「發明」了搖滾樂史上最著名的「舞臺人格」Ziggy Stardust:他是 Bowie 那張概念專輯《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的主角。故事說:地球只剩五年就要毀滅,Ziggy Stardust 以彌賽亞的姿態降臨地球,這位雌雄同體的外星搖滾客帶著救贖人類的訊息,最終卻被自己失控的生活方式和瘋狂的粉絲掏空毀滅。
和 The Who 的「搖滾歌劇」《Tommy》不一樣,《Ziggy Stardust》並沒有起承轉合的敘事結構,而是分散的篇章,歌曲各自獨立,故事架構很鬆散。假如只看故事情節,不過就是一部二流科幻小說罷了。然而,Bowie 寫出了一系列極好的歌,結合過耳難忘的旋律、高超的樂手和值得摘抄的詩句,Ziggy Stardust 這角色,遂與專輯一起不朽了。
從 1972 年到 1973 年,David Bowie 染紅了頭髮,剃掉眉毛,化一臉白妝,穿上極其妖豔怪異的服裝,足登「恨天高」的長靴,以 Ziggy Stardust 的身分巡迴演出,凡是出現在公眾場合,包括媒體訪談、記者會,他都在 Ziggy Stardust 的角色裡。他的伴奏樂團,自然就是唱片標題的 The Spiders from Mars「火星蜘蛛」。用現在的說法,這算是整個 Cosplay 他自己創造的虛擬角色。「David Bowie」的身分退讓給 Ziggy Stardust,整個巡演就是在重演唱片裡的情節,而千千萬萬在演唱會狂歡掉淚的樂迷,既是這「Ziggy教派」的信徒,也是故事裡毀掉了 Ziggy Stardust 的力量。
Bowie 入戲太深,Ziggy Stardust 的「第二人格」漸漸侵蝕到他的「私我」,兩者漸漸難分難解,他後來說:當時「我變成一個危險人物,也真的懷疑自己的理智是不是整個壞掉了」。1973 年 7 月 3 日的倫敦演唱會最後,他在臺上說:「這場演出我們都會特別記得,因為這不但是這次巡演的最後一場,也是我們的最後一場演唱會。」觀眾爆出驚愕的呼號,以為 David Bowie 要退休了。他唱完自我獻祭給搖滾之神的悲壯頌歌 Rock ‘N’ Roll Suicide,鞠躬下臺。
其實退休的是 Ziggy Stardust,那個紅髮異服的雌雄同體外星搖滾客,從此永遠告別舞臺。過了兩年,David Bowie 又創造出新的「舞臺人格」:「瘦白公爵」(The Thin White Duke),一位貴公子,穿一身考究的訂製西裝,金髮梳得整整齊齊,抹著白白的臉妝,姿態冷淡而高傲,對法西斯和納粹頗感興趣。進入 70年代中期,Bowie 的古柯鹼癮頭愈來愈厲害,他甚至有一段時間,只攝取青椒、紅椒、牛奶和大量的古柯鹼。和 Ziggy Stardus t一樣,「瘦白公爵」的人格也從舞臺上蔓延到他的私生活,他以這個冷漠的形象遮掩內心的幻滅和沉淪,後來他回憶,那段不斷吸古柯鹼自我麻痺、把自己和人世情感隔離的歲月,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低潮。
David Bowie 畢竟沒有在 1976 年 29 歲嗑藥掛掉 ── 他有好幾次吸食過量的意外,但都僥倖逃過死劫。1977 年,他痛定思痛,決定離開紙醉金迷的美國西岸,遠赴歐洲,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住下來,順便把古柯鹼戒了。他選擇了柏林:那還是冷戰的年代,Bowie 和老友 Iggy Pop 一起租了間西柏林的小公寓,雙雙開始戒毒人生,並且開展了藝術生命的新階段:他和大師 Brian Eno 在柏林圍牆邊的錄音室做出了《Low》、《Heroes》兩張曠世經典,延續到 1977 年的 Lodger 專輯,史稱「柏林三部曲」,是他藝術生命的又一次大轉彎。有人說:David Bowie 就在這裡創造了搖滾的未來。
Bowie 起初創造出舞臺上的「第二人格」,或許出於「安全感」:他可以把作為明星必須承擔的一切瘋狂、非常態的事情,都交給那個人格,留下相對完整的「私我」。始料未及的是,「第二人格」像不斷生長的異形怪獸,反噬了「私我」,漸漸連原本的自己都不見了,只剩下混沌與混亂。不過,這走鋼索的地獄試煉,他居然全身而退。感謝上蒼讓他活到了 69 歲,而且直到生命的終點,仍然處在創作的顛峰 ── 這實在是地球人的福氣。▍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