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一點都不流氓的流氓阿德

┃馬世芳┃

2015 年四月下旬，歌手「流氓阿德」在臉書貼了一張截圖：錢櫃 KTV 臺語歌曲點唱排行榜。「新進歌曲」排名最前的歌高踞第七位，名喚〈無路用的咖小〉。

啊，這首歌居然拍了 MV、進了 KTV，已經算是小小的奇蹟。如今還一路衝上點歌榜，不能不喟嘆一聲「太神奇了！」──這可是一首獨立製作、獨立發行、沒錢買媒體打歌，而且，長達七分鐘的歌啊！不只這樣，它的編曲是後搖滾！後搖滾！（我很久沒進 KTV，不知道流氓阿德是否為了 KTV 另剪了伴唱專用短版？但願不是，那長長的尾奏畫龍點睛，不能剪啊）

為阿德伴奏的後搖團叫「微光群島」──成員來自臺灣獨立搖滾「宗師級」老團「甜梅號」。這應該是臺灣第一首衝上點唱榜的後搖滾作品吧。撇開類型標籤，任何人乍聽那壯盛的轟轟然的吉他音牆，襯托阿德沉鬱的嗓子亢聲唱出這幾句破題的歌詞，都會狠狠震撼感動的。那是從生命深處揪出來的滄桑和疼痛:

欲安怎才能予妳過著幸福的日子?
欲安怎才能予妳相信未來有多美?
我是一個無路用的咖小無翅的孤鳥
困在這個無天光的霧島無啥好期待
我是一個無路用的咖小無翅的孤鳥
一個無三小路用的咖小不值妳的愛

這是阿德的親身故事，那「無天光的霧島」是金門，他的故鄉。「無天光」 當然並非金門看不到太陽，而是他暗無天日的心情：阿德年少離家，到臺北打拼逐夢，在音樂圈沉浮多年。十多年前，他為了重病癱瘓的母親決定放棄 一切，回到故鄉，擔任全職貼身看護。他放棄城市生活，放棄音樂工作，也放棄了相知相惜的女友──他不願自己無可抗拒的命運綁住對方，寧願放她自由。

流氓阿德，年輕的《小日子》讀者恐怕不大認識這個名字。不過你若活過 1990 年代，或許吃過一碗「強強滾」辣味泡麵。當年那首電視廣告歌，很野、很潮、又帶著點土味，就是阿德的成名曲。

他替自己取了「流氓」名號，但當年戰友、「水晶唱片」創意總監何穎怡卻說：「那是軟心腸的阿德對自己的男子漢想像，他似乎不知道善良與柔軟就是他最大的特質，讓認識他的每一個人都想看到他快樂平安成功。」

快樂、平安、成功，一度似乎唾手可及：原本「強強滾」廣告歌是為當時如日中天的林強量身打造，林強居然臨時不來唱了。以「製作助理」身分到場的阿德，硬著頭皮被大家拱進去代唱，這支廣告居然讓「強強滾」泡麵賣翻天。這首天上掉下來的歌大受歡迎，曾經夢想搖滾改變世界的阿德，也因此變成了「歌星」。「強強滾」入圍 1992 第四屆金曲獎「最佳年度歌曲獎」，眼看阿德就要像「同期生」伍佰那樣，鹹魚翻身，從「地下」來到「地上」了。沒想到阿德完全無法適應娛樂圈的媒體生態，跑通告跑出了憂鬱症。他和唱片公司解約，扔掉「歌星」光環，反其道而行，自甘從「地上」轉進「地下」。他在獨立廠牌「水晶」出了兩張專輯，儘管都是實實在在的好歌，阿德始終沒有紅。他一面做電影、電視、劇場配樂，一面等待機會東山再起，直到母親病倒。

2011 年秋，阿德為母親送終，阿德算是盡了人子的孝道。短短一個月不到，當年一塊兒玩音樂的「流氓樂團」團長老猴（范黎文）也因病逝世，阿德說：「我驚覺世事無常，只能緊緊把握當下。」他感覺音樂的火苗還在胸口灼燒，而世間除了自己，沒有別人能替他完成這樁夢想，他決定「重回江湖」。

2015 年三月，47 歲的阿德終於出版睽違 15 年的新專輯《無路用的咖小》，八首歌，八段風雨人生提煉出來的故事。多年沉潛之後，他硬朗厚實的歌聲像上好的陳酒，入喉溫潤，後勁十足。他的臺語詞質樸卻句句穿心，旋律亦極耐咀嚼。和他合作的樂手，是縱跨臺灣獨立樂壇「老中青三代」的精華陣容。而也只有真正的苦過、悟過，才寫得出像〈寫一首幸福的歌〉這樣悲欣交集的歌詞：

寫一首幸福的歌，用來紀念過去的鹹淡
寫一首幸福的歌，用來期待未來的苦澀
人生啊，有影無影／生活啊，有笑有痛
快樂啊，實實在在／幸福啊，真真正正
衷心祝願重出江湖的
一點都不流氓的流氓阿德
快樂、平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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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