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不想忘記的聲音,雷光夏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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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光夏《不想忘記的聲音》(2015)


雷光夏讓我們等了九年,才終於出了第五張個人專輯《不想忘記的聲音》。若把 2010 年她參與的電影原聲帶《她的改變》和 2003 年舊曲新唱的《2003 逝(精選輯)》也算進去,出道 20 年,寫歌不只 30 年,總共也就這七張唱片。作為雷光夏的歌迷,真的要有堅持下去的恆心和耐心,才熬得過這漫長的等待。

收到專輯,迫不及待地聽。歌唱之外,也穿插幾首演奏曲,和幾段鋪陳畫面,搭上樂器的田野錄音。光夏的新歌,幾乎都帶著極其憂傷的底色,滿是受了傷的靈魂的疼痛,簡直令人不忍。音樂一貫地簡潔、沉鬱、壓抑,以往偶爾竄出來的「出格」的聲音,像 2003 年〈昨天晚上我夢見你〉Uri Caine 的鋼琴、2009 年〈未來女孩〉Mogauwane 的拇指琴都不復見。至於 1999 年〈臉頰貼緊月球〉那樣硬朗跳躍的電音節奏,更是早已成為久遠的歷史了。跨國軍團的客席樂手個個武功高強,但他們都安份地融入背景,不搶戲,不炫耀,極有分寸,為這些原本樸素的歌,添加了恰如其分的魔法。

這幾年,光夏並不諱言曾經的低潮:她一度離開廣受聽眾歡迎的廣播工作,又必須隨父母搬離北投住了 30 多年的老家,連她的父親,作家雷驤先生也察覺這環境的變遷,使女兒「長久以來陷於抑鬱」。光夏一邊接了些電影和戲劇的配樂工作,一面寫著新歌,在新家窄仄的工作室做著 Demo。兩年前她申請到文化部的錄音補助,去年卻主動放棄,決定「封存」新專輯的企劃。我們差一點就聽不到這張唱片了 ── 幸好,她去了趟歐洲。在匈牙利聽了當地的民樂,又在奧地利和 一群維也納樂手相聚,那群無比厲害的樂手聽了光夏的Demo,非常喜歡,順手就搭上了各自的樂器,讓她對自己的創作重拾信心。她對我說:在那個時刻,她才知道自己作品的感染力也能跨越國界的。回到台灣,她逼自己訂了錄音室,每星期固定報到一天,一定要有錄音進度。就這樣,一吋吋地前進,一階階地爬,終於完成了《不想忘記的聲音》。

創作,常常就是自我挖掘、自我暴露、自我療癒的過程,這張專輯便是最好的例子。光夏的脆弱與憂傷是如此真實,這些歌,乍聽清新柔軟,內核卻沉重無比。或許不如前作甜口,甚至不易下嚥,但卻極耐咀嚼。

整張專輯唯一比較重的搖滾編曲,是〈明朗俱樂部〉。儘管動用了暴躁的電吉他和張揚的鼓,混音也處理得極其節制,有一種隔山觀火的冷靜。〈明朗俱樂部〉曲名來自雷光夏未曾謀面的外祖父 ── 1950 年,她的外祖父李漢湖因為組織互助會,被扣上「共黨外圍組織」的帽子,慘遭槍決,只活了 37 歲。那個互助組織,就叫做「明朗俱樂部」。他未曾謀面的女兒,便是雷光夏的母親。外祖父的死,多年來家人諱莫如深。 光夏只聽過舅舅李哲洋(李漢湖長子,也是音樂學者)說過:當年 17 歲的他去收屍,從父親的遺體,知道他遭受殘酷的刑求。

直到 2014 年,白色恐怖檔案開放申請檢閱,家人才終於在 60 多年後讀到了當年偵訊、審決的第一手資料。雷驤先生寫道:「所謂『明朗俱樂部』,不過是職工們的互助團體罷了,他們做過的事,頂多向機關反應勞務的不均、交涉薪資與制服的事而已。」光夏則說:根據文件記載,即使嚴酷刑求,外祖父也未曾供出任何同伴。他在那個莫名其妙的時代變成了烈士,檔案裡留有一紙他的遺書,裡面寫道:要我的妻女自由地生活。

光夏讀到這些資料的時候,歌詞已經大致寫好,但她並不明白歌裡那個準備飛行的青年從何而來。當她終於明白外祖父的故事,那個青年的身分也就明朗了:



他高高站起,翅膀在拍擊
臉上是堅決道別的表情
早一秒看見,誰又能避開危險?
時間的咒語,是否真將一切都改變?
我看著他飛,那昨日青年
如今霧散去,航線是晴天



外祖父就刑前夕的願望,那「自由的生活」,果然在孫輩的時代成真了。積壓多年的霧霾終於散淨,我們乃看見了萬里無雲的晴空。▍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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