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 × 香港藝文漫步
Part 1 漫步路線
命定的城市,青春的啟蒙 傾城張愛玲
文 駱亭伶 攝 YJ Chen

「我來了香港,寫作的速度已經打破了自己的紀錄,不過同別人比起來還是很慢。」——《張愛玲私語錄》談寫作
海明威曾說,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身為張愛玲的忠實讀者,來到香港,除了造訪她在香港的足跡,重溫作品描寫之境,也不免要探尋,對於曾三度來到香港的張愛玲來說,這一段城市經驗,如何影響了生命與寫作歷程?
透過事前上網申請,一早搭乘地鐵來到位於薄扶林龍虎山的香港大學。張愛玲第一次來香港,是在19 歲那年—— 1939。原以為可以跟母親、姑姑一樣去英國唸書,卻因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轉而以優異的倫敦大學入學考成績,申請香港大學文學院,與閨蜜好友炎櫻,一同搭船前往香港。
乾淨明朗的藍色天空,高聳的椰子樹與古典的學院建築,這個在自傳小說《小團圓》中被張愛玲形容為橡膠大王子女念的學校,當時聚集了來自中國重慶、上海,南洋華僑子弟及香港本地名媛。其中歷史最悠久的「香港大學本部大樓」,正是張愛玲在港大駐足之地。
本部大樓於1912 年落成,在港大成立初期,容納了所有學院,包括文學院、工程學院、醫學院,以及演講室、圖書館、行政辦公室、診所和學生宿舍。承襲自倫敦紅磚大學樣式的三層磚造建築,與氣勢雄偉的希臘愛奧尼花崗石列柱。以正面中央的鐘樓作為中軸線,兩端各有一對角樓,布局工整,比例勻稱。而為適應亞熱帶氣候的開放式迴廊、長窗、綠白條紋相間的遮陽棚和印花地磚,為莊嚴的學習殿堂添了浪漫的氣息。中庭的噴水池,正是電影《色戒》中女主角王佳芝與同學閒坐傾談的取景地。

張愛玲在就讀港大期間,一心一意發奮唸書,她能夠揣摩每一位教授的心理,甚至讓老師給出十多年從來沒給過的高分,所以樣樣功課第一,連拿兩個獎學金。除了想藉此減輕母親的負擔外,張愛玲也還期待,日後仍有機會到英國就學。
然而在1941 年12 月8 日期末大考當天,日軍襲擊香港。剛開始大家還慶幸免掉了考試,隨著戰況吃緊,本地同學都被家裡接了回去,外地學生選擇了離港返鄉,只有張愛玲和少數同學還留在學校。當時的大禮堂,也就是現在舉行頒授學位典禮的陸佑堂,被徵召成為臨時醫院,救治戰時傷者和來自瑪麗醫院的病人,張愛玲和炎櫻都曾在此充當臨時看護。



港大另一個與張愛玲有關的看點,是位於薄扶林道的馮平山樓。興建於1932 年,當時為中文圖書館,現在則是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在戰爭爆發期間,這裡被徵用為防空站,張愛玲曾被交付記錄每一次日本飛機來襲時間的任務,但她偷偷將書壓在記錄本下,在空襲的緊張氣氛中,人餓得飄飄然的,卻還是把一直想重看一遍的《官場現形記》給看完了。
在聖誕節當天,香港投降了,雖然圍城只有18 天,但張愛玲在這場戰事中,親身體驗死亡、飢餓以及人世的無常——曾經砲彈就炸在對街;歷史教授佛朗士無辜犧牲;面臨斷糧,只能喝水、吃餅乾,甚而連兩天沒吃東西;以至封鎖解除後,她和炎櫻曾滿街瘋狂的搜尋冰淇淋和嘴脣膏(口紅)。即使如此,她不忘冷眼旁觀人在戰亂中的各種反應。當受不了無牽無掛的空虛與絕望,急於想抓住點踏實的東西——有一對醫師與看護,和一些同學,在這段時間領證結婚了。
但戰爭對於張愛玲最切身的影響,是在日本兵進來之前,校方為保險起見,將所有文件燒毀,目睹曾最在意的成績、學籍成為灰燼,阻斷了前往英國唸書的念頭。她事後回憶:「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張愛玲在1942年五月回到上海,最終沒有完成學業,卻緊緊抓住了手上的筆,在短短一年三個月裡,陸續發表了六篇短篇與一篇中篇小說,交出了生平重要的代表作,在上海一舉成名。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
城之戀》。寫它的時候,無時不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查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註)
事實上不止是上海。從香港、臺灣、中國乃至海外,有無數的張迷,都為這當年才23歲,興許戀愛都沒談過的女大生寫下的傳奇篇章而傾倒。在百年後的今天,仍不斷尋找、對照、拆解如蛛絲馬跡的謎題,樂此不疲。
來到香港,溫習張愛玲作品路線,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的就是影灣園露台餐廳下午茶,因為這是與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場景淺水灣酒店最近的距離,也幾乎算是張愛玲唯一有著圓滿結局的作品。


儘管酒店已在1980 年代改建,但望著碧藍明亮的淺水灣海景,品嚐著豐盛的傳統英式三層下午茶,很自然回味起南洋浪子范柳源,和急於以二婚出一口氣的白流蘇,「情場如戰場」的各種盤算。兩人因打仗受困,終歸塵埃落定、卸甲歸田,安安份份做起了尋常夫妻。一座城市的陷落,意外成全一段美好的愛情,就算只是夢一般的小說情節,任誰都願意將這場夢做的長一點。
雖然位於港島的海角邊緣,但淺水灣影灣園的交通卻非常方便,從中環搭巴士過來,大約15 分鐘的車程。其在1920 年代酒店興建之初,已經與香港政府協議,先修築公路,搞定交通,從前在薄扶林也設有巴士專線,當年念港大的張愛玲來找住在酒店的母親黃易梵,正是搭乘此專車。
其實淺水灣酒店與半島酒店隸屬於同一集團,卻比半島還早了八年開業,因為當時歐美時興的是渡假式酒店,而非商務旅館,有著明媚海灘風光的淺水灣酒店,可說是香港早年最時尚的國際觀光飯店。包括愛因斯坦、蕭伯納和海明威來香港,都是下塌於此。
而為融入當時的生活風尚與迎合社交需求,酒店定期舉行下午茶音樂會及茶舞會,讓賓客可在樂隊的演奏下輕歌曼舞,從《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描述中,可以想見當年衣香鬢影,歡快熱絡的社交場景。
在1995 年張愛玲過世之後,遺作《小團圓》的出土,讓讀者更清楚張愛玲與膚白貌美,裹著小腳卻照常滑雪,離婚後周旋在眾多愛慕者之間的母親,有著種種心結與難堪處境。讀來像是一杯帶著苦味的咖啡。
然而當苦澀褪去,在口中回甘之際,起身前往淺水灣海灘。途中經過張愛玲文學小徑:以三張椅子和雕塑,呈現張愛玲在香港的生活與創作。想想張愛玲畢竟還是將唯一的Happy Ending 給了這個與母親處境相仿的故事,或許當所有現實的瑣碎淡去,心底依舊埋藏著一份對母親的祝福。●

註:初載於1943年8月上海《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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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收錄於 No.133 香港藝文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