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潔】旅行中的盛宴

冒著極具氣勢的白煙，迷你 LED 燈閃著霓虹紫光，直徑 50 公分的水缸端上來了，眾人驚嘆。主廚把它端到了貴賓面前，大家拿起手機湊到前面，想捕捉這富麗堂皇的擺盤時，後頭一缸接著一缸又端上來了，喜宴中才會出現的大拼盤，每人面前都有一份。

乾冰裝在竹筒裡，旁邊的竹葉摺成了造型小鳥，枝葉與花朵掩映，燈光正好打中龍蝦頭的兩根長鬚，如某座大廟的後院夜間庭園景觀。 美，說不上，但浮誇絕對綽綽有餘。一動筷子，便發現擺盤不是重點，那裝在傾斜造型玻璃碗裡的生龍蝦肉，鮮美甜滑，佐一點現磨山葵，便可以忘掉面前這俗麗的絨布餐椅，牆上亂七八糟的贗品畫與牆 邊的大麥町雕塑。

餐廳外，是有著幽靜古巷與樸實古廟的鹿港小鎮。我不過應友人之邀來此半日小旅行，意外當了陪客，加入此豪華盛宴。

接著，第二道菜，每人兩隻上等的大螃蟹。第三道，十貫滿滿又是和牛，又是海膽，又是甜蝦的握壽司。每一道都是可供一桌人吃的份量，佐以主題造型擺盤。攤開日式會席料理才有的宣紙手寫體菜單， 一共有 13 道，這還只是前菜的前菜。

「你看過《芭比的盛宴》嗎？」每次飽到胸口，心臟因為被珍饈壓迫而 陷入慵懶狀態時，我就會以吃到很累的語氣，轉頭問旁邊的友人。厲害的是，不管他們來自各行各業，竟也都心有戚戚地點點頭。

是的，飽到這種狀態，美食豐盛堆疊的情境，只有那部飲食極致的電影方可形容：一個女僕中了鉅額樂透，想請女主人吃飯，海龜啊野禽啊各種珍稀食材從海上運了上來，女僕在廚房有系統地精實備料烹煮，女主人姐妹吃到翻過去。吃飽後，女主人問：獎金呢？女僕回 答：剛剛全部吃掉了，夫人。

也許因為生來帶口福，我儘管沒什麼財力，卻經常在旅行中被招待， 吃得飽到變成黑色喜劇。

旅行或許根本就是一種訓練身體各部位與柔軟度的運動，也包括胃容量。不能辜負熱情辦宴的主人，也不能浪費食物，便以意志力往下吃。有次參加甘肅參訪團，每天每頓一上桌就是一大盤手抓羊肉， 到第四天便有團員求饒，希望換點其他精緻小巧的菜，到了敦煌，很好，果然換成了小動物：野兔一盤。裹粉酥炸成椒麻雞般的野兔，若不想不問，也許也就當雞肉吃了。但不是，野兔的形狀完整擺在大瓷盤上，看出來了，便不忍吃了。

一人旅行，偶爾也想犒賞自己，就算不走豪奢路線，也要有個名目、 主題。在巴黎時，我便學海明威，領了稿費後，到餐館點一份生蠔一杯白酒。聽起來應該是風雅精緻，吃巧不吃飽的一餐吧。

當美麗服務生來點餐，問：「要幾打？」我呆愣一下。「對，生蠔以打為單位，請問先來一打嗎？」服務生親切說明，我吶吶點頭。當 12 個排成大時鐘般的鋁盆端上來，直覺是：天啊，我罩得住嗎？這可不是彰化王功或嘉義東石在路邊買個兩顆吃好玩的烤蚵仔啊。然而，當那海潮般的天然味道滑進口腔，我只覺得自己像是飲了一口極天然的海水，並無負擔。用來墊胃的黑麥麵包，扎實飽滿，兩者竟是絕配。

歐洲悠長的夏日傍晚，斜射的陽光下，吃著生蠔配麵包，我竟想起了每年中秋烤肉的烤蚵仔配烤肉夾土司。美食無國界，味蕾的記憶更跨越時空，期待它們一次次在口腔與胃壁中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