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穿透兩首歌的那根黑暗之針


┃馬世芳┃



《On the Beach》(1974),Neil Young
《On the Beach》(1974),Neil Young


倏忽四十年過去了 ── 1974 年七月,29 歲的 Neil Young 出版新專輯《On the Beach》。封面前景一張小圓桌,撐著一把印著俗豔花紋的海灘遮陽傘,底下兩把同樣花色的摺椅,稍遠處還有一把躺椅,也是那花樣。遠方一男子穿黃色西裝外套白色長褲,雙手插口袋,靴子脫在腳邊。這人應該是 Neil Young,但他背對我們,面向大海,我們看不到臉。遮陽傘左邊是這片風景最搶眼的物事:一輛奶油黃的凱迪拉克轎車,頭上腳下埋在沙堆,只露出車屁股的尾翼。定睛細看,遮陽傘的陰影裡,一份報紙攤在地上,頭條是「巴克利參議員呼籲尼克森辭職」:專輯出版之前,美國總統尼克森正因「水門案」醜聞纏身。專輯出版不到一個月,尼克森果然宣布辭去總統職務。

幻滅,然後沈淪,然後對一切都厭倦,然後索性破罐破摔,一切都無所謂啦。這樣的氣氛瀰漫整張《On the Beach》,《滾石》雜誌甚至形容它是「七〇年代最令人沮喪的專輯之一」。專輯壓軸曲是長達九分鐘的 〈救護車藍調(Ambulance Blues)〉。這首歌就像一條無始無終的河,在暗夜中徐徐湧動。一段段意識流的歌詞,像囈語也像神諭,掃過一幕幕荒涼的風景:



這首歌有什麼意義,很難說
救護車也不能開得再快了
一不小心,就被記憶埋葬⋯⋯



這首歌的旋律和吉他彈奏指法,借用了英國民謠前輩 Bert Jansch 1965 年的老歌 〈Needle of Death(死亡之針)〉。Neil Young 少年走唱時代便常翻唱 Jansch 的歌,他說自己是不自覺地「借用」了〈死亡之針〉的旋律和指法,直到唱片發行,有人指出兩曲相似處,他才恍然大悟。

這真的是無意識的「借用」嗎?假如你知道《On the Beach》專輯背後的苦澀故事,再弄明白 Bert Jansch那首〈死亡之針〉的掌故,箇中牽連,似乎不僅僅是巧合而已。

每一個資深的「老楊迷」(對,我們喜歡這麼親熱地叫他)都熟知他傳奇的「陰溝三部曲」(The Ditch Trilogy):1973 到 1975 年之間,老楊一連出版了三張滿載陰鬱、黑暗、幻滅情緒的專輯。這種簡直「自殺式」 的舉措,幾乎把他之前好不容易建立的超級巨星光環摧毀殆盡 ── 此前的 1972 年,老楊《Harvest》專輯狂賣四百萬張,〈Heartof Gold〉變成一代金曲,市場前景一片光明。老楊卻彷彿「與成功有仇」,拋棄大受歡迎的民謠路線,玩起又苦又辣的重搖滾,一路往人煙稀少處狂奔而去。1973 年那張粗礪麻烈的實況專輯《Time Fades Away》成了他銷售最差的專輯之一,接下來錄製的 《Tonight’s the Night》,甚至因為內容太黑暗、太失控,唱片公司壓了足足兩年,才敢正式發行。《On the Beach》雖是「三部曲」最晚錄製的作品,卻比《Tonight’s the Night》還早出版。

「陰溝三部曲」得名於老楊自己的一段話:他在回憶冠軍單曲〈Heart of Gold〉的時候寫道:「這首歌把我擺到了中間路線。那種走法我很快就膩了,於是我一頭衝進陰溝。路程相當顛簸,不過有意思的人比較多。」

這趟「黑暗之旅」的起點始自 1972 年底那樁事件:老楊固定合作的樂團 Crazy Horse 吉他手兼主唱 Danny Whitten 因為海洛英藥癮纏身,大大影響音樂表現,老楊只能請他走路。Whitten 被遣走之後,立刻拿老楊塞給他的路費買了海洛英,當晚便注射過量而死,時年 29 歲。老楊大受打擊,自責不已。 從那一刻開始,連續兩年有餘,老楊無論在錄音室或是演唱會現場,做出來的音樂都浸滿了頹唐、虛無、沈淪的況味,彷彿非如此不能告祭夭亡的老友。

1973 年六月,老楊的另一位好友兼巡演助理 Bruce Berry 也死於海洛英注射過量。這樁事件把老楊推到了更深更黑的所在,讓他做出了「陰溝三部曲」之中最最怵目驚心的專輯 《Tonight’s the Night》,那是「豁出去」 的自棄和自毀,一股硝煙瀰漫的血腥味兒。你覺得老楊和團員只要身子稍稍一斜,就會落入萬丈深坑。老楊說:「有的音樂實在太猛。假如你要在早上 11 點放張唱片聽,千萬別聽《Tonight’s the Night》⋯⋯。」

到了次年錄製《On the Beach》,肉體和靈魂彷彿都透支了,只剩下筋疲力竭的虛無,籠罩在一整片既苦又甜、昏昏然醺醺然的大麻味兒底下:據說他們錄這張唱片的時候,日日服食大麻磨碎拌上蜂蜜煎成的迷幻甜膏,每個人都茫到不行。

至於老楊「無意中」援引的 Bert Jansch 那首 〈死亡之針〉,原是獻給 Jansch 死於海洛英過量的好友。那根針,當然就是施打海洛英的那只針筒。

經歷「陰溝三部曲」的「黑暗時代」,老楊畢竟從那萬丈深坑全身而退,沒有成為另一 位殉道者。2014 年,年近 70 的老楊用二十世紀初的復古器材錄了一張翻唱專輯,開場唱的便是 Jansch 的〈死亡之針〉:



小小一撮純白的雪
在血中融開,迅速染上你的腦
你的神智,在平靜中遠走
死亡欺身而來,你的靈魂感不到痛苦
滿腔憂愁的年輕生命啊
你轉身投向那根死亡的針



濛濛霧霧的樂聲中,我聽見了記憶深處「陰溝」傳來的回聲。舊日的傷口已經結疤,那曾經深深切進靈魂的痛楚,卻始終不曾遺忘。▍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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