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個性派女作家談在城市中的創作與成長
撰文=駱亭伶
記錄=徐慕珈
攝影=簡子鑫
企劃=小日子
場地提供=好東西咖啡
米果(圖左)
臺南人,作家,寫小說也寫雜文,專職寫作16年,目前手上有六個專欄。喜愛棒球與日本推理小說,曾獲時報和林榮三與府城文學獎。最愛逛菜市場與超級市場,把自己餵飽是現階段最熱衷的人生志業。最新作品是散文集《台北捌玖零》。
瞿欣怡(圖右)
江湖人稱小貓,新竹人,作家,資深媒體記者,現為小貓流文化總編輯。曾經移居花蓮四年,2015年出版《說好一起老》,獲中國時報開卷獎。最新作品是《台北365:春夏篇 每天在台北發現一件美好!》
「臺北不是東京、紐約或倫敦,臺北就是臺北。」對於來自外地,隨著念書、工作與感情地圖在城市遷徙的朋友來說,對臺北有什麼不同的記憶與視角?老家在臺南與新竹的作家米果與瞿欣怡認為,臺北是個適合創作及學習如何與世界相處的城市。這期聊聊天邀請兩位從80、90年代的臺北談起,爬梳離開與留在臺北的理由。
小日子(簡稱問):兩位是怎麼認識的?
米果(簡稱米):我們在網路認識,在花蓮見面。有一次我去東華大學,幫劉克襄老師代課,我就想花蓮我認識誰呢?剛好那時小貓搬到花蓮,我們就直接約在花蓮後火車站吃早餐。最好笑的是我們從沒見過面,她開車過來,一下子就跟我揮手。
瞿欣怡(簡稱瞿):因為臺北人在花蓮一眼就被看出來了(笑)。
問:兩位都是念大學時來到臺北,談談隨著求學、職涯變動在哪些區域遷徙移動?
米:其實我最早認識臺北,是小學全家旅行,去找住在漢口街的阿姨;過了幾年又參加小舅婚禮,那是我第一次去東區。喜宴結束後,大家搭計程車一起去小舅的新家,一路越開越荒涼,外婆就開罵:「幹嘛把房子買在鄉下?」 其實就是在現在的松菸附近。
瞿:哇,現在是讓人超級羨慕的地區。
米:我因為唸淡江,讀書時大部分都是在淡水,曾經在愛國東路住過一學期,不習慣又搬回淡水。其實在臺北生活,就是以「搬家」為記憶座標,有時搬太多次了,都忘了順序。
瞿:我也超多的!搬了有十幾次。
米:我應該不止,大多是住在老式公寓頂樓加蓋,跟室友一起分租雅房,我自己很排斥跟房東共住,覺得這樣好像是臥底,偷窺隱私。一直搬來搬去,直到1994年才定居在內湖。我是念保險系的,畢業後一直在保險公司工作, 記得曾經去應徵《民生報》,錄取了卻沒有去,離開保險界之後,短暫待過《數位時代》和《明日報》(註),至今已經16年沒上班。

問:欣怡一直都是在媒體工作嗎?
瞿:第一份工作是在寫房地產文案,那時薪水有四萬塊,還有三節獎金和員工旅遊。我還在美體美容公司「最佳女主角」寫過文案,一下午可以寫完一個禮拜的文案,就窩在角落做一些有的沒的,例如幫同志團體編地下刊物。
後來我卻陰錯陽差進了媒體,第一份記者工作是在《明日報》,他們要找一個沒有記者經驗,做過一些奇怪工作的人,我賣過房子、寫文案,後來《明日報》收掉,大家哭成一團;轉到《壹週刊》工作,待了三年。我跑過漫畫、氣象、空難⋯⋯奇奇怪怪的路線。後來我女朋友想搬去花蓮,因為那時我覺得臺北的工作壓力有點大,就去了花蓮四年。

問:臺北是個適合創作的城市嗎?平常的寫作習慣如何?
米:分成兩個階段,當我還是一個上班族的時候,臺北就是一個工作賺錢的地方,回到臺南就是休息。沒上班之後,生活的情況倒過來, 回臺南時,常常一個字都沒有寫,要陪爸媽,要買菜,處理吃的,而且在臺南吃完午飯一定要午睡,全家人都在睡我也只好去睡,但是在臺北就會把所有時間留給寫作。
很多寫作者晚上才有靈感,但我是晨型人,後來看到村上春樹也是這樣子,就比較安心。早上會弄早餐,看書、找資料,或看場美國職棒,寫作都是在中午過後,吃完晚飯後就不會再寫東西,看電視、玩遊戲、看書,因為動筆之後腦袋太活躍,睡眠品質會不好。
以前寫長篇小說,會規定自己每天要寫幾千字,寫完之後才可以出去玩。後來寫專欄,交稿時間固定,可以逼迫自己一定要規律地寫作,我蠻喜歡這樣子的,固定每天要交什麼稿 子,不用寫稿的那天,就可以購物、看電影。
瞿:我準時交稿是在《壹週刊》被磨練出來 的。在《壹週刊》遲交一分鐘就是遲交,交稿 時間會做成一個表,誰遲交就會被畫螢光筆貼 在主管的牆上。離開後會有惰性,但還是不會拖太久。
永康街是因為我在大三、大四在淡江城區部上 課,上完體育課就會固定去永康街的一家冰店 吃冰,那時候鼎泰豐已經蠻有名了,但比較常去吃的是「好公道」,現在叫「金雞園」,我 一直到現在都沒吃過鼎泰豐。
瞿:最有感情的當然就是住了四年的文化大 學,大一看了一整年的夜景,當時大學還很難考,文大是最後一個志願,我好不容易考上, 卻是念韓文系,那時剛好是中韓斷交第二年, 學長姐班上瞬間轉走了17個人。
米:誰會知道現在韓流變得這麼紅。
瞿:對,我第二年就轉到歷史系,所以大一整 年心情很差,蒐集很多勵志小語。導演王小隸 老師也是文化的,她曾經說在那個年代文大的存在很重要,因為它收留一批聰明又愛玩的小 孩,讓我們沒有變成流氓、太妹,我遇到她都會說:老師妳這段話拯救了大學時期的我。
米:淡江在當時也是排後面的學校,覺得跟文化相依為命,而且兩間學校冬天都很冷。妙的是,文化合唱團的老師剛好同時也指導淡江, 有一次我們去文化跟合唱團一起練習,真的超冷,然後看到一群男生穿著長大衣走出來,當時覺得文化的男生好帥哦。
瞿:我到現在碰到人生重大抉擇,還是會跑去文化看夜景。以前我住在陽明山麥當勞的頂樓加蓋,房間很大,有七面窗,只要躺在床上就 可以看到山上的白雲,超舒服的。前不久,我遇到一些挫折,就回陽明山坐在麥當勞的馬路邊發呆,好像看見20幾歲的我走在路上,煩惱著未來不知道要幹嘛,當時談戀愛很辛苦,覺得人生怎麼那麼難。可是20年後, 我想告訴20歲的自己:「妳不用那麼難過,因為這一切都會過去。」然後20歲的我好像也跑來跟40歲的我說:「妳也不用那麼難過,現在做得很不錯,已經很努力了。」那條馬路像時間的河,以前和現在的自己在那裡交錯重逢。
米:會想要再回去,是因為有較美好的記憶, 如果是痛苦的,絕對會討厭再接近那個區塊。
瞿:對!像淡水,因為結束過一段戀情,每次去都有點感慨。
問:《海角七號》有句經典臺詞:「去他媽的臺北」,說出對臺北又愛又恨的心情,兩位呢?
米:我有一個朋友是臺北人,曾經問我:「為什麼你們對臺北那麼有感情?」我想,因為一個人在臺北,這麼多年在不同地方遷徙,像住在頂樓加蓋的房子,根本沒冷氣,很多時候並不想留在房間裡,一直在外面鬼混,混到沒那 麼熱了才回去睡覺。不斷地在很多地方走來走去,吃好吃的東西,覺得孤單或寂寞時,這個城市好像能包容自己很多心情。
瞿:當初我在寫《台北365》最難的是要用什麼樣的觀點寫臺北,後來我發現其實臺北是很多外地人聚集的地方,大家會互相幫忙。有一次我在媒體工作壓力超大,從辦公室坐計程車回家,沿路一直哭,下車時計程車司機跟我說:「等等回家妳要先吃飯,不要一直工作, 要先睡一下。」然後我就在路邊買了炒飯回家,一邊哭一邊吃,超感動。
米:雖然常埋怨臺北的不好,當真要做一個 「離開」臺北的決定好像又不容易。那種情緒很奇怪,就是在臺北會想念臺南,但離開又會想念臺北;我有一年住在東京,那時候好想吃在日本吃不到的豆干。當飛機在桃園機場降落,機艙門打開瞬間感受到一陣濕氣,平常厭惡,那時卻覺得好熟悉。會對臺北有埋怨,大部分是因為天氣,比如冬天,衣服洗好晾在外面三天,還是保持那個濕度,這時就會想念臺南冬天有太陽,衣服棉被都有陽光的香味。
瞿:對!我記得大學畢業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棉被丟掉,而且磁磚縫永遠都是黑色的。我不太抱怨臺北,搬去花蓮時,會比較臺北跟花蓮的不同,但我不覺得是這座城市本身的問題。因為在臺北是來工作的,就是要競爭,但是在花蓮、新竹或臺南都不是在工作,比較放鬆。
我對競爭非常敏感,不喜歡莫名其妙被推向火線,可是在新竹、花蓮,我想幹嘛就幹嘛,我離開臺北是為了寫作。剛去花蓮時,臺北有媒體希望我回去上班,在生日前夕做了一個決定,留在花蓮的《更生日報》做代班編輯,是整個報社最小咖的,我在臺北已經是主編,可是我在花蓮還要學拼版,實習一個月期間,每天的薪水是100塊。
我記得編一個版是700塊,我那時候很弱,一 次只能編半版,一個晚上賺350塊。當時我想送給自己一段臺北沒有的悠閒時光。每天很悠哉地騎摩托車去上下班,沒有人要跟我競爭, 每天副總編煮飯,大家一起吃大滷麵、紅燒肉配飯、丸子湯⋯⋯非常愉快。
我想並不是城市本身讓我不快樂,我們都在臺北長大,不是0歲到20歲,而是20歲以後,學著要怎麼跟這個世界相處,怎麼接受挑戰,成熟地面對愛情,這一切都是在臺北學的。是因為來臺北之後經歷的每件事情,讓我們可以一 直走到30、40、50、60⋯⋯
後來我在花蓮有點寫不出來,因為以前當記者有太多刺激,剛好有媒體找我回去,記者魂馬上又回來了。編劇徐譽庭說創作就是要留在臺 北,要休息再去花蓮。我發現在花蓮不是寫作而是休養,現在能在臺北好好生活也是因為在花蓮找回生活的節奏,比較清楚自己想幹嘛。
問:如何一直保持寫作的熱情?
瞿:一定要有一段時間證明自己是可以寫的 人,但要證明到什麼程度是看個人。我是一個任性的人,工作一陣子就會想要離職,回臺北工作一年之後,是在318太陽花學運衝進立法院的那個下午,我正好決定要離開媒體,當時 就是想專心寫作。
離職兩年寫了三本書和專欄,那段時間是拼了命寫,很辛苦,我覺得夠了。後來理解寫作不是一、兩年的事,它是一輩子,可能停一兩年,慢慢想自已要往哪裡去,現在在讀書共和 國出版集團成立小貓流,希望可以做很久。
米:出書後我就一直在想,以前的暢銷書可能要一、兩萬本,但是現在三、五千本就是暢銷書了,現在出書反而是排在寫作的最末端。我的習慣是構想一系列的主題,變成每週或隔週專欄,可能寫了幾篇之後,出版社的總編輯會打電話來說,讓我們來出,你繼續寫下去。最近出版的像《初老,然後呢?》跟《台北捌玖零》都是每週固定的寫作。
因為要面對很多不同的媒體,我會用Excel報表來計算字數跟稿費,何時交稿,匯入稿費的日期,還有當初邀稿窗口和稿費約定是多少錢都會註記,因為真的遇過把我的稿費匯給其他作者這種事。也會記錄每週寫了多少字,大概累積到五萬字就會跟總編輯說,差不多可以收稿,這些都變成我的工作日常。
瞿:不要看我,我沒有好習慣,我只有一個戶頭。就是稿費的戶頭,然後每一年都會去跟土地公求發財金,發財金求完一定會存進去,隔年會去還,然後再存。
米:很多作家會在咖啡館寫稿,我是沒辦法,因為會偷聽隔壁的人在講什麼(笑)。寫東西時要完全安靜,如果有歌詞就會忍不住跟著唱,唯一能接受的就是馬友友的無伴奏大提琴。
瞿:我相反,工作一定要有音樂,通常襯底音樂是蕭邦,馬友友太安靜了,我以前老闆老是在下午兩點半最想睡的時候放馬友友,到底想要逼死誰(笑)。我在辦公室一定要戴耳機, 聽很吵的音樂,寫很安靜的文案。後來發展出 寫懷舊的東西會聽一整天的鳳飛飛;需要振奮時就會聽兄弟象的〈冠軍榮耀歸象迷〉;我還聽過一種大雨聲,感覺像被關在雨裡面,暗暗地只開一盞檯燈,超專心超好用。
問:有沒有一首歌或哪些歌手,一聽到就會想到自己的80、90年代。
瞿:萬芳,我去聽她的演唱會,只下了兩個音馬上知道是哪首歌,然後就哭了。喜歡萬芳是她開始唱一些關於死亡和獻給阿茲海默症父親的歌,會覺得不只是一起經歷青春,還可以一起老。我們人生早就不是只剩下愛情了。
米:以前去KTV男生一定要唱王傑,女生唱張清芳,其它還有周治平、張學友、林憶蓮、周華健。對我們來說參與了滾石跟飛碟唱片,臺灣流行樂壇最蓬勃的時代,不曉得現在我們是不是還在流行裡面。
瞿:現在的代表就是五月天跟玖壹壹吧。
米:對,五月天還蠻傳奇的,是兩代人都經過的樂團。爸爸媽媽會帶著小孩去搶票。我現在也會覺得偶像老了、醜了是應該的。▍
註:臺灣第一個完全數位化的電子報,也是世界第一家只在網路提供服務,沒有實體業務的電子報,2000年2月15日創刊,於2001年2月21日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