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聽聽那亂入的噪音,
好酷!
── 續談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歷史名曲
┃馬世芳┃
八〇年代後期,臺灣慢慢發展出星星點點的「地下音樂」場景。那是音樂資源遠比現在珍稀的時代,Live house 場景還要再等十年才會有點兒苗頭。玩團搞創作的年輕人,從買樂器到找地方練團,「後勤軍火」總是十分拮据 (根本沒有什麼像樣的「練團室」,樂器也幾乎都只買得起二流廠牌的山寨版)。如果玩得不錯,想向專業目標前進,那年頭提供搖滾演出的「前線戰場」更是稀稀落落(那時沒人聽說過何謂「展演空間」,在酒吧駐唱的團清一色都是翻唱西洋歌曲,有人大膽試唱原創曲,客人全走光,老闆當下就把那團開除了)。
身懷絕技、滿腔熱血的搖滾人,站在八〇年代末的臺灣,放眼望去,只見一片荒煙蔓草。所謂「地下音樂」,還真是見不到太多陽光。對照當年景氣大好、唱片銷量動輒暴衝百萬的主流市況,真是情何以堪。
不過,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還真有幾分道理。愈是貧瘠的土壤,掙出頭來的苗子往往愈強韌。有這麼一些人,在沒有網路的時代上窮碧落下黃泉蒐集各路冷門唱片聽得滾瓜爛熟,在沒有電腦錄音的時代苦練樂器和編曲,並且一逮到機會就要把他們閉門練功的心法「偷渡」到唱片裡。他們這麼做,未必出於孤高自爽,而是衷心相信大膽實驗一旦成功,也有拓展市場的能耐。
史辰蘭是臺灣玩冷調電子音樂的先驅,她在八、九〇年代之交創作過不少劇場、電影和廣告配樂,出過兩張個人專輯《自己的房間》(2002)和《荒蕪記》(2006),並曾在 1994 年以劇場配樂《海洋告別》拿下兩座金曲獎。
〈發霉的饅頭〉是史辰蘭發表的第一首作品,收錄在臺灣獨立樂史傳奇廠牌「水晶」舉辦「1989 第二屆台北新音樂節」的紀念專輯《完全走調》,算是當年臺灣「地下音樂」場景的珍貴切片。不但收錄了葉樹茵和林暐哲、李欣芸合作的經典〈失業男子〉,還有新人「吳俊霖」發表的第一首歌〈小人國〉(光憑那首歌,實在想像不到這扯著喉嚨亂唱的小子,就是後來橫掃樂壇的伍佰)。
和〈失業男子〉一樣,〈發霉的饅頭〉唱的也是失業的心情,沒有哀傷,沒有自憐,只有淡淡的迷茫和虛無,像一個夢遊者的呢喃:
上一個禮拜我無所是事
好像還說了太多的話
又看了太多的電視節目/反正沒人在乎
有時候無意回想過去/計劃不知多久的未來
像一個夢遊的人 在幻想的黑白片裡來來往往
那太陽底下的新鮮事情
不知道曾經留下了什麼
只想讓擁擠的腦袋/鬆一下發條⋯⋯
你聽得出這首歌的錄音、製作條件都很拮据,但那粗顆粒的質地,反而成為這首歌最大的魅力。聲音一層層疊上去,直到失真扭曲,像透著厚厚的毛玻璃看一場雨。史辰蘭歌聲冷而疏離,配上機械式撥奏的木吉他和層層的鍵盤音色,確實像一部黑白片。
然而唱到下一段,音場急轉直下,電子鼓石破天驚地敲起來,電吉他也猛不防開始狂飆。史辰蘭的表情略略加重了些,但仍然冷,仍然疏離,完全沒有理會聽眾的意思:
也許我做錯了許多事
天天應徵的工作都泡湯
失業的心情像發霉的饅頭
恍然已經過了三個多月
我帶著平板的表情
過著稀鬆平常的每一天
在擁擠的都市中
遺忘了許多停止時間 ⋯⋯
那電吉他浸滿了回授(Feedback)的狂嘯,其暴烈程度,恐怕是臺灣搖滾史的創舉。這吉他和史辰蘭的唱腔一熱一冷,搭得天衣無縫,益發增強了那壓抑、荒涼、虛無的情緒。「失業」兩個字,把主角一下拋擲到社會邊緣,然而我們聽不出委屈、憤怒,當然,也聽不出希望。直到第三段,那股壓抑似乎有了轉機:
昨天有一個美麗的夜晚
是什麼安排這樣的美夢
交換著深藏的累贅
今天是一個沒有頭痛的一
嘟 ⋯⋯ 可以輕鬆的一天
嘟 ⋯⋯ 我要去海邊
我們儘可猜測主角怎麼度過「一個美麗的夜晚」、和誰「交換著深藏的累贅」,但你聽史辰蘭在曲末高亢的吟哦之後唱「我要去海邊」,那海,想來仍然不會是陽光普照的夏豔沙灘。
2002 年史辰蘭在《自己的房間》專輯重新編曲、演唱〈發霉的饅頭〉,改歌名為〈上一個禮拜〉,對整首歌的編曲層次、聲音元素,又有了不一樣的思考,亦有可觀。然而 1990《完全走調》版,那徹底無視時俗的驚人膽識,仍然無可取代。▍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