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瑜珈動作 頭倒立式,頭下腳上
撰文 ・ 攝影=陳光達
每天都是瑜珈學生,有些日子會當瑜珈老師。沒事時喜歡在初代 iPad 上讀刻本。
人身難得,這個物種不知道花了多少歲月,才得以兩腳直立,抬頭挺胸,邁步向前。有些時候你會想著,行走了這麼些年下來,是不是能夠換個角度來和這個世界相處?不是稍微抬起下巴,或者蹲低一下如此容易、便宜的方式而已。能不能徹底來個大逆轉?
對這個世界,你不是沒有感覺,只是有點沒勁,有點「我們再也懶得知道我們是誰」的那種情緒。你不時也會湧起 一股衝動想抓瓶黑色噴漆,將路上見得著的招牌、廣告、宣傳一一抹去。但你沒氣力也沒膽量採取行動,可心裡不免煎熬、沸騰有時。
詩人高唱,「我們用頭行走/我們用腳思想」。是啊,除了這般,還能怎樣?於是你頭朝地,雙腳輕輕一蹬。頭下腳上,徹底的大逆轉。不是玩弄文字修辭,而是真的從自己開始,顛倒反轉這個世界。不一會兒,腦子急劇充血,你知道自己漲紅了臉。管他的,天都踩在腳下了,還在乎這些瑣事嗎?
慢慢適應了之後,大概也認清自己在做的事,不過是在「想暫且離開這世界一陣子,但卻又哪裡也去不了」的困境下,一種自以為是的姿態調整,一種逃避。
逃避也好,姿態調整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你將雙腳併儱,腳跟和腳趾頭前後動一動,左右轉一轉。試著讓雙手暫時多用點力道撐著,好讓肩膀活絡活絡,還讓脖子像烏龜出殼般愈拉愈長。這暫時「轉進」的位置,感覺還不壞嘛。
想著想著,意識到自己在想著什麼似的,想抓住,念頭滑溜不沾手。既是無謂的掙扎,就放手讓他們去吧。果不其然,才放棄掙扎沒多久,就開始能意識到呼吸逐漸緩和了下來。
你開始慢慢數數。從一到十,數無窮盡,也無需窮盡。從頭再來,就這麼一再一再從頭再來,彷彿這就是樂趣所在,彷彿忘了從哪來,忘了還想去哪。就這麼興味盎然一數再數,像是籠子裡跑圈圈的小老鼠樂不思蜀,像是跌進 Möbius 環,不知哪裡是上頭下頭裡面外面陰陽相貫無端如環。
每數一下,一口氣吸進來,軀體微微向外飽滿擴大,每念一動,一口氣吐出去,身子順勢像條橡皮筋繼續拉長。頭是秤砣是船錨持續 get stoned,而雙腳像翅膀要高飛像紙鳶往天空飄 high 個不停。
以前你也有過倒立的經驗,但此時此刻真的不太一樣。你打開時計,試著去度量。剛開始時每分鐘約莫可以換算成十次呼吸,一陣子過後,六十秒七八次,五六次,像是貨幣市場貶值升值的數字遊戲,到最後,一分鐘的長度只得三次吐納。量變造成質變。
然後你逐漸明白,時間,一切都在於時間。什麼事情都一樣。熱血熱情焚燒三分鐘、 控制自己不發脾氣兩小時、戒菸戒咖啡戒上推特臉書戒那些自己知道不該犯卻又一犯再犯的事半天之久,差不多也只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狀態。
這思索讓你笑了出來。你當然是朝菌,你當然是蟪蛄。朝聞道然後夕可死矣,重點在於朝聞道啊。如果腦子始終開不了竅,如果眼睛睜大還是看不見,如果耳朵張開還是聽不到,晦朔、春秋,甚至活個八百年又待如何?外形的姿態、視角改變,或者頭下腳上倒立過來,又有什麼意思?
你一個人翻轉了過來,這世界還是一樣自顧自的不停轉動。自我感覺良好,充其量,也不過就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總不可能顛倒過一輩子吧。離開自以為是的顛倒姿態,回到其實真正顛倒的世界裡,還有能力分得清究竟嗎?
分不分得清,天知道。你淡然一笑,將雙手移到胸前合十。一口氣徐徐吐盡,再掃瞄一次周身,能放鬆的就再放鬆些,真的放不鬆的,就放不鬆吧。這麼一微調,感覺似乎更舒適了。
這舒適感讓你想起了某位老師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自在神態:「讓頭腦的聰明才智臣服於心的智慧」。你又笑了出來,自己嘀咕著,「要先有腦子,要先能思考,頭腦的思考才可能讓位給心的感受啊」。
結果好像什麼也沒改變,「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倒立了半天,cynical 還是一樣 cynical !」你嘲笑起自己的態度,這一次,可是很開心、很真誠笑著,至少渾身舒爽多 了。
慢慢離開頭倒立式,趴了下來,胸靠在大腿、 額頭靠在地板上休息。時計輕輕一響,心裡頭一句話被那頌缽聲給敲了出來:遠離顛倒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