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 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歌(之六)



┃馬世芳┃



《之乎者也》 (1982),歌者:羅大佑,歌曲:鹿港小鎮
《之乎者也》(1982)
歌者:羅大佑/歌曲:鹿港小鎮


曾幾何時,霓虹燈也少見了。曾經佔據鬧區街景的,一條條玻璃管並排拼成的霓虹燈牌,漸漸換成了 LED 大螢幕。還留著霓虹燈店招,甚或用它來妝點內場的,多少是帶著點兒懷舊風情的餐廳、夜店和酒館了。

然而,多年以前,熾亮的霓虹燈曾經映照著無數個繁華都市紙醉金迷的夜晚。它象徵大都會的文明生活,也暗示著都市暗夜的世故與風塵。霓虹燈,曾經是流行歌詞要表現都市之繁華或墮落最方便的象徵。

中文流行歌裡最著名的霓虹燈,首推羅大佑的〈鹿港小鎮〉(1982)。這首歌的男主角,一個懷抱著「黃金天堂」的夢想,從鹿港到臺北打拼的小伙子,屢遭挫折、飽經幻滅之後,想起故鄉久別的父母和情人,不禁憤憤唱道: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那會兒若要見識〈台北的霓虹燈〉,最好的地點在西門町的天橋。那年頭,中華商場還沒拆,鐵路還沒地下化,臺北車站新站還沒蓋,現在西門町捷運站所在的廣場,是大大的火車平交道,和連起中華商場和對面樓房的天橋。每到週末,天橋上擠滿行人和販賣各種小玩意的攤販,自成熱鬧的市集(與我同齡的小說家吳明益在中華商場長大,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他的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對當年的中華商場和西門町天橋有細膩、生動的描述)。

入夜之後,一個個電影院看板和鑲在牆面、架在樓頂的各色霓虹燈廣告同時亮起,那是全臺灣最最燦爛繁華的都市夜景。最壯觀的霓虹燈是「National國際牌」,那是四面圍成的一個超巨大燈箱。吳明益在小說裡是這麼描述它的:



非常厲害的是那個霓虹燈會先從下面一圈一圈細細的白色往上亮,接著亮起比較寬一點的紅色區塊,在整個霓虹燈都亮了以後,會層層往下逐漸熄滅,霓虹燈於是像隱身在夜色裡。然後突然之間,全部燈光會快速地閃兩次,彷彿雷雨將至的閃電。這在當時的台北市,一定是最炫的廣告吧。

(流光似水,《天橋上的魔術師》P.204 )



一定有許多初初從外地來到臺北求學工作的「新住民」,在匆匆走過天橋的半途駐足,望著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想著爍爍如金的夢。

我猜羅大佑應該常常往西門町跑。他在 1983 年的〈現象七十二變〉就唱到了天橋:



在西門町的天橋上面閒逛
有多少文明人在人行道上
就像我看到文明車輛橫衝直撞
我不懂大家心中作何感想



〈鹿港小鎮〉讓羅大佑一炮而紅,〈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唱遍全臺灣,霓虹燈,一下子變成了都市文明過度發展的罪惡象徵。當年歌曲檢查制度嚴密得很,新聞局廣電處或許認為「台北不是我的家」有「挑撥國民情感」嫌疑,送審不過, 羅大佑只好為電臺打歌另錄了一個「淨化版」,把歌裡「台北」都改成「這裡」:「這裡不是我想像的黃金天堂」、「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這個「淨化版」僅有電臺試聽片收錄,如今也算珍稀史料了。

仔細想想,當年的審查委員簡直腦子進水──若照他們的思維,從「台北不是我的家」到「這裡不是我的家」,豈非從「挑撥國民情感」上昇到「分裂國土」了嗎?唉呀!





電影原聲帶




過了一年,霓虹燈又在另一位黑衣搖滾客的歌裡閃現。同樣的幻滅情緒,同樣的感歎過度膨脹的都市文明:1983 年,蘇芮擔綱電影《搭錯車》原聲帶主唱,主題曲〈一樣的月光〉讓她坐上了臺灣流行樂史搖滾天后的寶座:



什麼時候蛙鳴蟬聲都成了記憶
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的擁擠
高樓大廈到處聳立
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的俗氣



你看,那年頭,文青真的看霓虹燈很不順眼。這首歌由專輯製作人李壽全作曲,吳念真和羅大佑並列作詞人。你或許會以為,這兩句也是羅大佑寫的,他本來就討厭霓虹燈嘛──非也。話說當時吳念真的歌詞拖很久才交來草稿,全篇獨欠一句,但拍片錄音在即,沒時間了,李壽全只好請剛好在場的羅大佑幫忙。大佑尋思片刻,便補上了那句歌詞:「人潮的擁擠/拉開了我們的距離」──確實滿有羅大佑的氣質。

〈鹿港小鎮〉和〈一樣的月光〉先後捧紅了羅大佑和蘇芮,也讓「滾石」和「飛碟」這兩個新興唱片品牌拿穩了市場和口碑,漸漸茁壯變成臺灣流行樂史兩大山頭。

這兩股「黑色旋風」挾著洶洶的搖滾大浪而來,但究其歌詞精神,卻是溫情和懷舊的;在疾速工業化、都市化的時代,推土機抹平了許多農業時代「老台灣」的痕跡,大環境的驟變和「小我」的成長與幻滅疊合,於是文藝青年哀嘆老臺灣之不存,也是在傷悼自己一去不回的純樸青春。這樣的感慨,〈一樣的月光〉總結得最準確、也最殘酷: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是我們改變了世界
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



西門町的天橋和 National 霓虹燈早就不在了,這個問句卻還是狠狠扣擊在你我的心坎上。▍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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