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以詩入歌不是一樁輕鬆事
── 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歷史名曲(之三)
┃馬世芳┃
我不知道現在動輒以「文青」自詡的、搞音樂的年輕人到底還讀不讀詩(其實我更想問的是:他們到底還讀不讀書)。時新的作品我聽得不少:玩團的也好,自彈自唱的也好,恕我直言,歌詞多半乏善可陳、滿篇濫調,語言質地毫不講究。且不提情節、 佈局、意象、語感這些高調,就連起碼的通順,都往往欠奉。
當然我也不願意虛構歷史、製造神話,假稱臺灣流行樂壇有過一個文藝歌謠的盛世。事實上,大掉書袋、賣弄文藝氣質,從來不是臺灣流行音樂的主流。這個行業最重要的任務是迅速有效撩動情感、喚起共鳴,它的美學高度、哲學深度,不得越過大多數聽者能力所及的雷達範圍。「文藝」可以是一種氣味、一種適度的元素,卻不應該喧賓奪主。
有了這樣的認識,再回頭聽聽多年前那些以現代詩入歌的實驗,纔懂得佩服。現代詩常是「陌生化」了的語言,況且詩人寫作,未必會想到聲韻語調之類問題。怎樣克服這「陌生化了的書面語」和「大眾流行音樂」 中間的隔閡,不是一件簡單的工程。
李泰祥和現代詩很有緣,不少詩人的作品都入了他的歌:余光中、葉維廉、羅門、鄭愁予⋯⋯,甚至還在1984 年出版過一整張演唱鄭愁予詩作的專輯《錯誤》。其實早在 1979 年,李泰祥和齊豫合作、跨足流行樂壇的石破天驚之作《橄欖樹》專輯,他已經以〈答案〉這首歌示範了一回「以詩入歌」的高難度特技。
「答案」原詩為羅青名作,詩題雖是「答案」,全詩卻只有兩個問句:
天上的星星
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
地上的人們
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若是念出來聽,全詩不用三十秒就結束了。既無主歌、副歌,也沒有押韻,這並不是天生就要拿來唱的句子。它該怎樣變成一首歌呢?李泰祥有對策,而且手法高妙無匹。
他只用了木吉他、大提琴和小提琴作伴奏,讓齊豫重複唱這兩句歌詞,唱了三遍。第一遍,輕輕的吉他和弦音略事鋪陳,齊豫的歌聲像天外飛來,只襯了一把木吉他,兩句唱罷,是一句無詞的吟哦,這是引導的探問。第二遍,木吉他之外,大提琴和小提琴揚起,齊豫演唱的感情更激越,這是進逼的叩問。美絕的間奏之後,是第三遍,感情稍微收斂,這是反身的自問。最後,你以為還有第四遍,齊豫卻只唱了「天上的星星⋯⋯」全曲就收結了,只留下餘味和遐想。
〈答案〉還埋伏著另一個密碼:李泰祥說,創作之初,他原本想以原住民的曲調嘗試看看,下筆之後,卻出現了歌仔戲的調子。你聽「為何」那個拉得長長的、一唱三嘆的 「何」字,確乎是歌仔戲的線條。
李泰祥說:羅青此作,既像詩又不像詩。言下之意,大概是意境深妙,卻又語言直白。如此便於作曲家以旋律揉捏拉伸,而不影響聽者理解字面。短短三分鐘、兩句詞、反覆唱三遍、總共三樣樂器,便成就了一首光芒萬丈的傑作。
論「以詩入歌」,尤其是「原本沒打算拿來唱的那種詩」,之前談過的〈偈〉(鄭愁予詩、蘇來曲、王海玲唱,1980 年)也是精妙非常的一例。此外,余光中的〈迴旋曲〉 (楊弦曲、唱,1975)、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李達濤曲、范廣慧唱,1977),當年傳唱極廣,也都是下了真功夫的曲子。你若先讀詩,再聽歌,當能體會作曲人煉字為歌的苦心孤詣。
近年和林生祥合作的日本吉他手大竹研,是我極佩服的音樂人。他曾在臉書徵求可以讓他改編成吉他演奏曲的作品,我推薦他不妨試試〈答案〉。前不久,他總算在臉書上公布了自己的改編版。他說不僅喜歡這旋律,也喜歡它的歌詞,希望能以純音樂的方式,呈現原詩的意境。這短短的一分半鐘的演奏版,和原唱版非常不同,卻也別有丰姿,推薦一聽。▍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