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 李維菁】寫小說 與朦朧的慾望正面對決

聊聊天 香港才子與少女學作家對談小說的祕密

撰文=駱亭伶
記錄
吳亭諺
攝影=張界聰
企劃=小日子
場地提供=Kafemera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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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右)
作家、媒體人、大學教授。生於香港,在灣仔長大,父親為資深報人馬松柏,曾因徐克立志學電影,卻因上大學前讀到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而來臺灣念書,人生因此轉向。曾任廣告文案、雜誌記者、報社副總編輯、專欄作家、文化評論學者。作品有《愛。江湖》、《龍頭鳳尾》。

李維菁(左)
小說家、藝評人。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以第一本小說《我是許涼涼》開啟臺北少女學話題,獲得臺北國際書展大獎,擅長描繪近中年仍懷有純真夢想的女生。其他作品有藝術類《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及《老派約會之必要》、《生活是甜蜜》。

寫了20多年散文與評論的馬家輝,最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龍頭鳳尾》,描寫1930年代,黑幫堂口老大愛上英國情報官的一段香港江湖傳奇。而同樣曾為媒體人的作家李維菁,近年也選擇了以小說形式與讀者對話。寫小說是一種召喚或回應,還是不得不的選擇,邀請兩位一起來聊聊小說創作的祕密。

小日子(簡稱問):請談談關於小說的書寫慾望,源起於⋯⋯

馬家輝簡稱馬我算報二代,17、18歲就開始寫雜文,一路寫了30年。認真看待寫小說這件事,是因編輯工作認識一些小說家朋友,特別以張大春為首的「小說暴力團」,覺得他們講得那麼精彩,活得更精彩,那要不要嘗試一下,但只是心中朦朧的想法。

八年前,和一群朋友到導演徐克和施南生的家玩,我邀請林青霞寫散文,她不斷說:「你是作家⋯⋯」,施南生在一旁說:「家輝,其實你還不是一個作家。」這句話我聽進去了,不生氣,但充滿問號。「咦,寫了20多年,怎麼在一個那麼認真的讀者朋友眼中,還不是一個作家呢?」

我出身香港灣仔,像臺灣的三重,草根男人不服氣,要挑戰自己,完成作家的身分,那就寫一個長篇小說吧。我用自己的方法來寫。在大陸演講都公開說希望下次出現是以小說家的身分,也把構思中的故事到處講,結果連我家大樓管理員看到我都問:「馬先生,那個寫完了嗎?」害我不敢回家。用一個框框把時間卡著,回頭逼自己,終於在53歲的時候出版。

李維菁簡稱李我不敢告訴別人我要寫什麼,覺得萬一沒有寫出來,丟臉丟到家(笑)。其實不寫小說也不會死啦,只是活得比較難受一點。出於一些個人的原因,我是屬於自覺晚的,在寫小說前就做什麼都不開心,做了很多蠢事、傻事,後來發現,沒有認真地正視這個慾望,導致我人生很多面向出了亂子。

問:過程中,生活或寫作上遇到的困難是?

馬:寫了八年,四五萬字時,太太生病,停了半年。一停下來很糟糕,我寫的是同性戀,前面幾萬字要把自己想成同性戀,跑去照顧太太,變回異性戀;半年後再變回來。重寫了兩萬字,換我父親住院,母親從床上掉下來⋯⋯,兩次USB壞掉,丟了幾萬字。我不服氣的性格又來了,越這樣弄我,我就越要把它寫完。寫到去年底在電腦存檔放著,導演杜琪峯找我談電影的事,趕快再拿出來寫,交給出版社。

問:這本小說是在外在拉力與家庭責任間完成的?

馬:對啊,我叫家輝嘛,就是要承擔家庭責任,我經常講一句話,「女人要懂事理,男人要盡責任」。對不起喔,非常父權。

李:難怪你的小說把主角陸南才寫得像是一個很懂事理的人,雖然他是男人,是個Gay,但感覺他其實很像傳統異性戀中的女性角色。那還要不要繼續寫?

馬:別忘記當時是30年代,沒有經過70年代的解放,可能他有反抗的部分,但不是我們期待的方式。不能不寫啊!杜琪峯對我的香港黑幫故事很感興趣,一寫要寫三部。接下來打算先講第三部70年代的香港黑幫,1967年到1982年間。因為1967年香港有個很大型的暴動,影響了黑社會的生態。1982年香港確定還給中國,那段時間有新的江湖堂口崛起。反正老了,其他事情做不了,就一直寫下去。

李:你一直研究江湖和黑幫,這是典型異性戀男很感興趣的世界。

馬:我在灣仔區長到17歲,眼看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加入黑社會,卻沒人來問我,就像沒被選進球隊一樣。去打聽才知我發育晚,人家覺得我瘦又戴個眼鏡,還愛講道理,什麼都不能做。但越是沒有的東西,就越是想力爭。也因為家庭關係,跟舅舅們一起長大,有的當警察,而後也吸毒,還有一些長輩是江湖中人,老大中的老大,讓我很著迷。現實做不了的事,只能透過創作,不是有句詩說「不敢入詩的來入夢」,那不能圓夢的來入小說。

李:寫長篇小說,會面臨敘事形式及結構組織的問題,讀你這本小說,就像王德威教授寫的序,聯想到張愛玲《色戒》、《傾城之戀》,我強烈感覺寫法有19世紀歷史小說的氣味,有點像《雙城記》、《新基督山恩仇記》,這是你之前思考過的,還是自然就寫了?

馬:組織人物有用心去想,但手法就是照自己習慣的。我不是想在小說界揚名立萬,我希望講故事,寫來高興,讀者看了也高興就好。最大的挑戰是我寫了30年的評論,把筆寫壞了。舉個例子,寫評論是有因有果的,例如:「李維菁餓了,所以她吃了。」要跟讀者說清楚。但小說是餓了,吃了,甚至直接就寫吃了。整個小說寫了22稿,不斷去拆解自己,把邏輯思考的東西踢掉。

我告訴自己,不要低估讀者,不需要「因為⋯⋯所以」,這時我才能理解香港小說家朋友黃碧雲說過,寫快很容易,但要不斷挑戰自己,拋開以前的習慣。還有寫評論來來回回都是用那幾個字,寫小說很痛苦,每次字不夠用,都去找張大春的小說偷一些字,新手上路,寫作技術就是這些。

李:我是30歲以前就沒寫新聞,雖然還在媒體工作了一陣子。新聞、評論或小說,需要調動的思考方式跟邏輯是不一樣的。簡單來說評論是將一個整體拆解,組成是什麼?為什麼造成一個這樣的東西?但小說是在生活中裡面,起來時它發生了什麼作用,使之成為整體,我進入這個邏輯後,評論就寫得少了,原因馬家輝也已經講了。當然新聞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不管對個人或社會來說,有很多訓練或思考的方式,譬如對事情的邏輯感,對話的敏感度,真相到底是什麼?這些都跟寫小說有關。

馬:困難當然還有體能的問題,以前問過張大春、蘇童、余華,到了40歲之後寫作的困難在哪?都告訴我是體力應付不了。我那時沒聽懂,以為寫小說就坐下來寫,跟打麻將一樣。

這兩年生活是前所未有的規矩,每天不管幾點睡,都是早上八點起來,吃完早餐,就回房間寫到11點,之後才開始去學校、電視臺,晚上12點多睡覺,很規矩的。我也不相信自己可以這樣,現在寫完就放縱了。

李:你早上寫小說,下午就可以立刻切換?

馬:對啊,你不是嗎?

李:我不是啊,我很廢,都待在家裡。我看你寫這個應該是放感情下去的⋯⋯

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馬家輝與李維菁都交出了精彩作品。
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馬家輝與李維菁都交出了精彩作品。

馬:那一陣子跟朋友見面都心不在焉,我也跟他們道歉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情節和關卡,幸好交往了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可以去請教。比方說,寫到一段,男主角被男朋友傷害了,又回頭找他,我不曉得男主角要不要跟他上床,很掙扎。王安憶就很簡單的一句話,「家輝,重點不在於會不會,是去想選擇上床或不上床後的感受如何。」這些一點一滴的推波助瀾對我有些幫助。

李:我覺得你客氣了,作品看起來不像是新人。一般評論的方便法門是用年紀跟資歷來界定,例如說幾歲,以前得過什麼新人獎,第二個是用過去的身分背景,跟你小說連結起來,比方說你是做媒體、藝術的啊,就從作品中找些蛛絲馬跡去論這件事,我覺得不是很公允,如果是一個老師寫小說,通常不會去問身分跟寫作的連結是什麼。

馬:在我身上的其他標籤還有身分和語言,唯有用更多的創作,才能回到文學作品本身。我書裡頭用了不少廣東話,描述在幫派堂口討生活的人,不能不說廣東話,且在敘事上用廣東話比較生猛,有一些大陸朋友就會擔心,甚至會懷疑我,是不是華語不夠好。我的回應是從賈平凹、莫言到王安憶等等,誰沒寫過方言?這是刻意的選擇。

李:你用了廣東話,也用了華語,我覺得這樣做是好的,也必須這樣處理,同樣我想到臺灣也有很多作家把臺語引進小說創作裡。其實我覺得把方言放在華語文裡去寫,最難的是小說敘述的美感,還有對白和人物角色間的連結跟平衡感。出乎我意料,你的平衡是好的,這是有控制的,還是隨機?

馬:是控制的,不然全部用廣東話,寫得像以蘇州方言寫作的《海上花》,還得找張愛玲幫我翻譯,我也盡量不要擠在對話裡用廣東話。記得以前看余華的文章說過,方言即文學,方言對文學的貢獻不僅是用在語言跟對話,能夠將方言寫進去非對話裡,用得對,才能讓原先的中文活潑起來。至於看不看得懂的問題丟給讀者。我下一步要挑戰自己,寫臺語小說。第一句開場白我都想好了:「衝三小」。

李:你這個假臺客。(笑) 馬:什麼假臺客,我這次回來臺北,也報了臺語訓練班,十天課程13500臺幣。 問:書中的序言寫到對於同志很深情的理解似乎來自於理解外公?

馬:從小外公跟我們住,他以前是富二代, 家裡賣香水,整個中環就都是他的,像《胭脂扣》的12少敗光了,以前的人一有挫折就去跑船,跑船期間有段不為人知的祕密。

李:除了外公可能是同志這件事情,在寫這本書之前,你會對同志的情感模式和跟世界的關係感興趣嗎?

馬:我一直對所有的關係都感興趣。我常常對學生打個比喻,我們眼睛看到幾百萬個光譜顏色,可以聞到嘗到好多味道,那人跟人的關係怎麼可能只有一種?只不過我們對於感情的敏感度一直被警告、被規範。我從小在很放肆的空間成長,我試著去享受和理解每一段關係,也包括同志。小時候沒 遇過,直到大學,我還記得來臺灣第一年讀輔大,進宿舍放下行李就睡著了,一張開眼睛,有一張臉看著我,嚇死了,他說:「好 帥啊。」我那時還是小鮮肉嘛,那個男生也很帥,南部人,有五個姊姊,典型的Gay。

那時跟他蠻好的,他帶我去中山北路Gay Bar。有時他去新公園,被人家揍得很慘,對 他是有一些憐憫和理解。寫小說嘛,寫殺人 事件不可能先去殺人,作為新手,難免把自己的經驗和聽來的故事都寫進去。就像我以前賣過保險,就是先找爸爸跟表姊,親戚都賣完我就辭職了,因為沒有得賣啦!那當小說家希望不會這樣,寫完自己周遭的故事, 還可以虛構出下一本小說。

李:漸漸朝舉目無親的方向移動。兄台你是個有自信的人嗎?

馬:我假裝是,看你是說白天還是晚上啦。

李:我對於口才好的男生,都會好奇地想問。我跟家輝大哥單獨講話只有一次,是在香港書展,他一發不可收拾地只跟我講灣仔的故事,我回家後也莫名其妙寫了一篇相關文章。他告訴我,為什麼劉德華地位不同於其他明星,他從一個美髮師變成一個巨星, 付出很多努力的精神,是香港底層會喜歡的那種,這跟香港的意識有關⋯⋯。他講完 後,就說:「好!今天就這樣結束。」現在回想你跟我講灣仔的時候,眼睛發亮,你那時可能在構思這部小說。

馬:拍謝、拍謝⋯⋯

問:兩位喜歡的小說家是?

馬:白先勇老師、朱天心、朱天文一直都很 喜歡。外國的話我喜歡馬奎斯、瑞蒙卡佛。 香港的是黃碧雲。還有張愛玲、胡蘭成吧, 我到現在出門身上都會放一本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可以一直重複看,我擔心帶其他人的作品看不下去,或是很快就看完了。

李:你喜歡的我都喜歡過(笑),我是很多人的粉絲,但是一個禮拜就會換,沒有任何忠誠度可言,孟若算撐很久了。

問:維菁對張愛玲呢?很多人說她幾乎就是祖師奶奶。

李:包括王文興老師都說在我的小說好像看到張愛玲的影子,但我完全不是。有一次我週末下午沒事去咖啡廳打發時間,要帶本書,就順手抽了一本張愛玲,我是想過一個平靜而爽朗的週末午後,你看多沒知識,直接在咖啡廳看得痛哭流涕。寫小說之後,覺得女人要過好日子,怎麼能過得像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有這樣的八字很艱苦。

馬:是自己選的嘛,跟八字無關。

問:寫作像場馬拉松賽, 怎麼鍛鍊體力?

李:上班的那幾年較少運動,身體不是很好。現在我有做瑜伽,最近也恢復了舞蹈課。我通常是下午寫作,不會同時做很多 事,腦容量很小,就是寫東西、看電視、運動⋯⋯,那你體力怎麼維持?

馬:我不年輕,但還沒有老到體力不支,我是工作狂,只要沒目標,整個人就非常焦慮。我老婆也愛讀書寫作,我們各有一個房間,稱為「東宮」與「西宮」,我會發個微信給她:「怎麼樣啊,停一下吧,喝杯咖啡,看場電影?五分鐘後見。」我們就各自換好衣服,去客廳會合,喝咖啡、看DVD。

問:關於寫作,給讀者的一句話。

馬:我們都知道多看書,但這回答太悶了, 就是村上春樹那句,不要想銷路、評語、能不能出版⋯⋯自己開心就好了。

李:誠實,對所有的事情都要誠實,未必老實但要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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