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滿滿一碗六月雪
┃張曼娟┃
立夏一過,天氣便一天天的炎熱起來,等到小滿到來,六月也差不多要到了,這時,我渴望吃冰的心情簡直按捺不住了。和朋友走在路上,下意識地尋找陰涼的路徑,一條狗伸出舌頭,氣喘吁吁從我身邊經過,犬猶如此,人何以堪?
手機上的氣溫顯示,正午時分,35 度。我知道氣溫還會飆高,然而此刻對我來說,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哀哀地說:「我想吃冰。」朋友立刻附議,並且說:「轉角那裡有賣冰,我們去吃。」
聽見這兩句話,腳下忽然輕捷起來,走了一段路之後,終於來到轉角。但是,並沒有冰店呀。朋友指給我看,原來是一家手工餅乾店裡有一臺霜淇淋機器。我頓時委靡不振:「這不是冰啊。」「這就是冰啊,不然我們去小七。」朋友一馬當先走進隔壁的便利商店,指著冰櫃裡滿滿的甜筒、冰淇淋:「這裡的冰夠多了吧?」
我失望地嘆氣了,告訴朋友,霜淇淋很冰,冰淇淋、雪糕、冰棒都很冰,但對我來說,它們都不是冰。我認為的冰是刨冰或是銼冰或是刀削冰,是冰塊製品。「哪有那麼麻煩?對我來說,它們通通都是冰呀。」朋友瀟灑地做了結論。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些寂寞了。還有人記得用粗糙的厚瓷碗,盛著滿滿的雪白刨冰,淋兩匙糖水,吃一碗清冰的盛暑滋味嗎?
巷子口的冰店,爽利的老闆娘站在刨冰機前,用力轉動刨刀,整塊晶瑩剔透的冰塊愈來愈小,細碎冰屑飛落碗中,那是電動刨冰機還未盛行的年代。我積攢著五毛、一塊零錢,只夠買一碗無料清冰,卻已經是高級享受了。細碎冰屑混著熬煮蔗糖的香甜氣味,在舌間與上顎化為水,靜靜滑落喉間。因燠熱暑氣而引起的焦躁,每顆細胞的煩膩,都獲得了緩解。因為我不喜歡蜜餞,所以四果冰從沒引起我的欣羨。倒是冰店裡那些打情罵俏,眉來眼去的國中生,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念五專時,同學帶著我去市場吃冰,頭一次吃到芋頭、麥角冰,是味覺全新的體驗。老闆自己熬煮的芋頭軟爛,幾乎成為芋泥了,麥角也煮到入口即化,和刨冰混合在一起,不再是清爽,而是濃稠,滋味卻很有層次。那兩年我愛上一切芋頭滋味,從此再也不吃清冰了。
五專將要畢業時,蜜豆冰流行起來,賣冰的老板用刀削整塊冰,成為形狀不規則,口感粗礫的小冰角。蜜豆冰裡並沒有蜜豆,而是蜜餞、水果與花生,重要的是濃烈的香蕉油氣味撲鼻,到底為何叫「蜜豆冰」?迄今仍是個謎。我最愛的是香蕉油的氣味,於是辨認出自己原來是很感官的。念大學時士林夜市的幾家冰店最熱賣的就是蜜豆冰,許多聯誼都在冰店裡辦。吃的是冰,升起的是熱情。
當超商愈來愈多,傳統冰店似乎也就式微了。所幸我家附近的 50 年老冰店依然代代相傳,任選四種配料 50 元,我都是這樣點的:「芋頭、芋頭、紅豆加牛奶。」店家自己熬煮的芋頭和各種配料,總是讓我覺得安心,彷彿童年的美好還在,盛暑六月,細雪一般的刨冰,我稱它為「冰」。 ●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