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只飯碗
舒服吃飯
一種器物 餐桌上的日常練習
一直對陶瓷器別有鍾愛,原本任人捏塑的軟土,陶燒後成為堅硬的質地,保留了溫度手感,無論拉坯或手捏,兼具剛柔的特性永令我樂意親近。若能使用得宜,一只碗,天長地久的與金石同壽,也夠人在年年歲歲裡日日摩挲,儼然握有了不受時光侵擾的證據。
吃飯穿衣,生之大事。尤其吃飯,無數群眾像進行一場例行的祭禱,一天三次。而囫圇扒嚥,可以大口;細細嚼食也是一番優雅趣味。飯碗作為盛裝器皿,我偏執地認為,它必須大,因碗小則容不下菜餚,又時時揣著掉飯溢湯之虞,太不痛快。而且油汁難以與米粒相濡,肥腴厚味與清甜穀香只得各奏各的大調。那肉脂油香擅長百般勾引,使人陷溺歡愉而不自知,於是,碗中白米便寂寞地啞了聲,淪為可有可無,儼如突然消音的合唱音部,僅只留下淺淺模糊的失落感。
想到了江戶前壽司的主體,無疑是體現季節感的魚鮮,但醋飯的存在才是壽司有別於刺身的原因。米其林三星主廚小野二郎在《壽司聖經》中說︰「六成醋飯,四成食材。」他在特別調混的米飯中添入較一般更多的醋、鹽、砂糖,濃郁的味道,衝擊期待墨烏賊、鮪魚大腹、文蛤的潮鹹味的舌頭。
21 貫壽司(註)鋪成交響樂章宛轉跌宕,必有拔尖一線的亢奮高音,但渾厚的基調是不變的米飯,滾動樂句向前,入口時滋味已是渾然不分,無暇他顧的齒頰更難以言說它調和平衡的默契。那是精謹控制下的偶然,一再教人驚愕、嘆服、崇仰。理想的飯碗啊,我想像著,應該如同壽司師傅的手,精準,輕柔,似無所為卻恰中好處,讓人無所罣念地專注在難分難捨的飯菜上。
釉面是必須的,沾惹碎渣或油漬醬垢使人清爽不來,大小則見仁見智,若碗夠大,則我偏愛只裝半滿的飯,添上菜餚正好八分,心無旁鶩地一陣吞嚼,待一碗掃盡,再續一碗,如此能剛好到達飽足感的話,心頭就會生出一陣俐落自得的輕鬆,像在不熱透風的天氣,看青空一片透明,指頭敲打節拍,日子過得就挺像一首歌了。
一般的碗對我偏小,塑料輕浮不提,若陶土胎壁過厚,裝盛略滿後也顯得沉手。我以為,最好的折衷點,應是端扣捧拿時,施力僅止於指掌,而手腕維持輕鬆,形狀曲線愈直觀愈好用,取放都能安心,不易磕碰。有時不禁想,熱衷於選擇器物,立下重重標準的人,多是在確認自己品味,試圖留下可供辨識的風格。明代文學家鍾惺說:「豪華寂寞,各自有致」,其實,大多時候人仍會做出選擇。
現今我愛用的是「立晶窯」的竹籬紋手繪碗,紋樣簡約,不奪去過多目光。不是不曾為高難度的工藝技術傾心著迷,而是面對精緻的美,怎麼說也是費神的,那樣一來,便難以好好地感受單純生活裡,會令人不自覺微笑的「無所謂」狀態了。
飯碗不如茶杯常被賦予風雅的想像,正因此故,它的美是以無心為美的,甚至,刻意地欣賞也顯得多餘。最適合的方式只需捧著它,朝夕共食,在長長久久的時光裡彼此依賴,相忘於江湖。
克制自己亟欲填補空白的習慣,好好享受寬鬆的舒坦,每一天省時省力卻不將就地吃飽一頓飯後,滌淨拭乾碗具,身心清爽。日常有了味,就找出隱匿的那首詩《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慢慢再讀一遍吧。 ▍
註:「一貫」相當於 40-50 公克的份量,兩個握壽司便是以「一貫」計算。
文、攝 拾伍號
拾伍號 十年的臺大中文人,持續地旅行、攝影、寫作、生活,教書是目前唯一稱得上專業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