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瑜珈動作 試著努力練,手拉腳趾伸展式
撰文 ・ 攝影=陳光達
每天都是瑜珈學生,有些日子會當瑜珈老師。沒事時喜歡在初代 iPad 上讀刻本。
那時候我們還在醫院的急診室裡等著。
經過了好幾個小時的折騰,擠在人來人往熱鬧如菜市場的急診室走道,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好不容易總算可以挪到有個臨時床位的觀察區。在病床和病床間小縫的塑膠凳上,終於可以坐下來,喘了口氣。一會兒之後,一股壓抑不住的衝動驅使我站起身來,步向這間觀察區的角落。
我做了個瑜珈的伸展動作 Utthita Hasta Padangusthasana(手拉腳趾伸展式),然後,緩緩吐出非常舒爽的一大口氣。
在這一天之前,練習這個動作應該至少超過一千次了吧,我猜。最早一兩年練習這個動作時,差不多每次心裡都會罵聲連連。怎麼也無法理解,人活著好好的,為什麼要練習這種動作。
站在地上本該金雞獨立的腳,一點骨氣也沒有,怎麼激它也看不出可以站直的跡象;另一條腿想要在半空中拉直,但後腿筋緊繃,伸展不開,千斤重也似的,哪提得上來;背和肩膀的皮膚、筋膜同聲一氣死命抓緊不肯放手,儘管腦子約略知道要讓身體站穩、讓背打直,但事實上就像猴子看到阿姆斯壯登月的畫面,即使覺得精彩,也不會覺得那事情和自己有什麼關連。上背拱、下背也拱,把背打直所需要的運動解剖學知識與身體該配合的條件,都還躲藏在遙遠的未來,連個影子也見不著。而根據莫非定律還是其他神祕宇宙規則,因為我既害怕又抗拒這個動作,所以我上的課,老師必然會帶領大家做這個動作。
害怕歸害怕,我依然一副認真學習的好學生模樣,乖乖試著努力練。
真的已經很努力了。不知道老師會不會看見我的努力(我猜一定看不到的,教室裡的同學人那麼多)。自己倒是看得一清二楚,真的已經非常認真努力了,可是站著和拉到半空中的腿就是怎麼都伸不直。為什麼要反覆練習這個動作?為什麼要在動作裡停留五次深呼吸?為什麼老師數呼吸的速度,非得慢吞吞到讓人快抓狂的程度?
直到那一天在醫院急診室。
即使裝出死生有命的豁達態度,即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著專注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行不行,怎麼樣也不能跟手上握針筒拿藥包的醫護人員大聲爭吵(而且,空氣實在好不到哪裡去,怎麼想也覺得不該練習深呼吸),即使這一切程序已經走了一次又一次,從凡事瞠目結舌、雙拳緊握到該麻木的早就麻木,以便順利啟動自我保護機制,即使什麼也不想再抱怨了,總也還是覺得喉頭或者胸口哪裡鬱結著一大團氣。
是的,我可以壓抑下來,我可以平靜地回覆醫事人員公事公辦填鴨般的制式問題(「是的,DNR, 藥物、注射也通通都不要,」我主動聲明)。當然我也意識得到,情緒不過就是強壓下來而已,沒化解掉的,遲早得爆炸的。(編按:DNR 的意思是Do Not Resuscitate,是病患本身簽署意願書或經由家屬簽署同意書,在病人臨終、瀕死或無生命徵象時,不施予急救)
還好終於也輪到我們進入觀察區了。twilight zone 也似的觀察區。不是真正的病房,不是真正的急診室。中介狀態的時空。但至少一床和一床之間,運氣好的話,可以放個兩張塑膠板凳(技術更好的人三張併排就能躺下來睡了)。
視線快速掃瞄一遍這空間,右前方那床,老夫婦還有力氣哭哭啼啼,情況大概還糟不到哪裡。左手邊隔壁的隔壁那床最扯,一大家族擠進來探病,老的小的年輕的,總數一打有餘,他們家的老奶奶沒有大礙,講起話來聲如洪鐘,全家人也都歡樂家族聚餐似的,讓人想開罰單舉牌警告。對側是一位沒人陪伴的老先生,再過去約莫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吧。
說真的,早就不在乎這些了。我等著的,是環境聲音降低下來到足以忍受的程度。我等著的,是可以喘一口氣的空間。
大家族總算解散了。我低著頭輕嘆了一口氣。還不夠,只是輕輕嘆一口氣,根本還不夠。還得再做些什麼,我也搞不清楚的什麼。
接著我便站了起來,往角落的空間邁出步伐。兩腳打開臀寬,踩穩,立定。甩下右腳的夾腳夾鞋,左手插著腰,右手食指中指大姆指扣住右腳的大姆趾,吐出一口氣,慢慢吸氣,左腳向下扎根,右腳離地,在空中緩緩伸出去。好像有點什麼感覺了。骨頭裡,臟腑間。
右肩頭往後收一點,右臀往下沉一些,下腹丹田往裡收往上提,把空中的右腳徹底踢直,然後右手拉著右腳往右邊打開。頭放鬆,下巴垂,輕吐一口氣,再吸一大口氣,右手和左手都完全張開,胸口順著自然揚起,頸子前側張開,頭微微往後仰,視覺焦點差不多就落在天花板,除了日光燈、吊扇之外空空如也的天花板,當下竟也覺得看起來還算舒坦。
三兩次呼吸之後,眼睛輕輕閉上,我停留在這個單腳獨立,全身開展的動作裡,繼續放肆地享受著。
我並不是經過思考才選擇這個動作,反而比較像是在當時的情境下,身體的鬱、情緒的悶,醫院裡躲也躲不掉的壓力,逼得看不下去的潛意識跳了出來,引導我做了這個動作。
這是我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受到這個動作帶來的慰藉。整個軀幹隨著吸氣飽滿而擴張,伸展開來的全身都隨著吐氣而放鬆穩定下來。
限制,我才能感覺從右手臂到左手臂,整個胸廓,都順著水平方向外展出去而帶來的徹底釋放。
整間觀察室就像只有我一個人,彷彿我的右手左手再伸出去就會觸碰到兩側的牆,彷彿我再多吸進一口氣,我的頭就能往上頂到那吊扇、日光燈、甚至天花板。
慢慢地,我收回打開的右腿,站在地上的左腿仍然撐得穩穩地,兩隻手一起捧著右腳,再一次徐徐吐氣,胸腔貼向空中的右大腿,額頭靠在右小腿上,休息。
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時間,身旁的燈光逐漸亮起,音量的控制鍵讓人再次按開,我的意識重新回到這個時空。雙眼慢慢張開來,胸口提起,雙腳緩緩沉穩落地。
世界一點點變化也沒有。可是我稍稍可以接受,可以適應一點了,從雙腳,從胸口,從喉頭,我可以體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