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現場 ⚭ 盧建彰
天空的視角
覺得越來越不會做廣告。也許是因為傳統廣告越來越少人看,也許是對自己在產業裡浪費了許多資源而自卑。現在偏愛做議題類型;畢竟人生有限,還是做自己感興趣,也對人有意義的好。
最近的作品花了很多心力,很傷神;在製作期間,一位好友走了。這是一個關於空污議題的片子,因為這幾年冬天,臺灣西部的天空一片灰濛濛;每次跑步前得先看空氣品質,嚴重限制了戶外活動的機會。而去年冬天更誇張,好空氣竟比壞空氣的日子還少。
這已經不是「今天空氣不好,不要出去玩喔!」的問題。身旁的朋友都只能看著天空抱怨,然後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我也一樣。直到身旁的朋友,或是朋友的家人罹患肺腺癌,都是在 40 歲上下的年紀,才發現這一題,很難,已經是人生課題的最高等級。
我在想,這或多或少跟空氣污染有關,是不是因為我們都把問題當「空氣」?而讓事情更糟?
又聽到一個更辛酸的故事,決定把它拍成影片。有對夫妻的孩子,不煙不酒卻在 18 歲得了癌症過世;父母親想念孩子,很想聽到他的聲音。有一天,真的聽到了。孩子來到夢裡說:「要快點走,不然會跟我一樣。」原來在那之前,祖父母也都因癌症而過世。於是這對夫妻拋下居住多年的家園,把家當搬到貨車上,在山林裡飄蕩,尋找有好空氣的地方。成為居無定所的「環境吉普賽人」。
這不是幾十年前,也不是遙遠落後國家的故事,而是現在正發生在臺灣的故事。
好消息與壞消息
其實,空氣是世上最公平的東西,不管姓什麼,背景如何,都呼吸著一樣的空氣。聽完故事,哭得唏哩花啦的我,打定主意,要讓更多人知道。幾經輾轉,在勇敢的客戶支持下,終於有了資源著手執行。
就像過往合作的默契一樣,我找到熟悉的攝影師,仔細地把故事以及拍片的初衷好好地講一遍。平常比我還在乎孩子生存環境的攝影師一聽完,馬上就有想法。有了好的執行團隊,該找誰來詮釋這個故事好呢?製片們幾乎把當代適合且優秀演員的檔期都掃過一輪,卻敲不定適合的人。苦惱之際,方文琳小姐回覆願意接演。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身為金鐘影后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方小姐從未接過微電影,卻被劇本打動而破例參與。但,壞消息也來了。我生病的好友,突然狀況不佳,住進醫院。我去看他,儘管已經有些意識不清,帥氣的他仍舊舉手跟我敬禮。在那氣氛凝重的病房,我當場笑了出來,覺得他真的是個很重視朋友的人。
但隔天,他竟然就走了。真的很難想像,一個昨天還會跟你打招呼的人,怎麼會突然消失?那幾天實在無心工作,想著自己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的工作有什麼意思?沒有答案的我,只能想辦法把片子拍出來,然後,再思考。
為了要拍到最清澈的天空,我們一直在等最好的天氣,拍攝地點還分別在兩個地方,臺灣的東北角和中部山區。連續兩天的拍攝工作,從早到晚,從平地移動到海拔一千多公尺,從城市到田園,又從綠地到工業區。當然,也從好空氣到空氣不好的地方。
過程中,攝影師提出「天空的視角」概念。他說,天空本來好好的,是人把它弄糟的,但天空依舊在那裡。而那些污染的事,一般人不一定有機會看到,但天空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們把自己的環境弄壞,然後生病。
我聽了很感動,決定試著拍看看。沒想到,在污染最嚴重的區域,無人機一飛上去,整個失控,受到強大風力的影響,消失無蹤。那種感覺,很像天空帶著怒氣回應 ── 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他真的很不開心。攝影師在附近方圓一公里找了好久;那架失蹤的無人機,見證了人類應當對環境敬畏。
拍攝期間,方小姐和家人的那場戲,孩子從外頭回來,其實,這場夢中的戲,我設想的是,當爸爸生氣地質問兒子到底去哪裡?怎麼那麼晚回來?真正的答案是,孩子去了另一個世界,不管做父母的多麼兇地罵他,再也無法回來。我跟方小姐還有其他演員說明後,表演就非常到位,我光看,就大哭了。差點忘記喊 Cut。
我並不仇視經濟發展,只是疑惑如果命都沒了,那經濟發展又如何呢?更別提,經濟真的發展了嗎?真的有更好的物質生活?那個污染最嚴重的地區,經過了 20 年,仍舊是最貧困的地方。那到底是誰得利了?而那未被分配給一般人的利益,真的巨大到值得讓別人家破人亡嗎?
看著天空,我沒有答案。
看著家人,我也有了答案。●
盧建彰 臺南人,念電影,到臺北做廣告 16 年,歷任奧美、智威湯遜廣告創意總監,是廣告導演、詩人、小說家、老師,也是一位跑者。寫了八本書、兩首歌,著有《文案力》、《世界不會變好,但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