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現場   ⚭   盧建彰

記憶在手心

最近幫故宮拍了支片，寫了首歌，過程雖然耗費大量時間精力，但因為想談的是自己在意的事，就一點也不累。故宮典藏的當然是文物，而文物代表的又是什麼意義呢？想起小時候爸媽帶我們去逛博物館，因為人多，總是叫我們要緊緊牽好手。我的女兒現在兩歲，我也是這麼諄諄告誡著，深怕在茫茫人海裡失去彼此蹤影。我們對待文化藝術，不也是如此嗎？珍視收藏，因為它是少數可以抵擋時間大神的無情沖刷，標誌出人類生活經驗裡美好的部分。

我們和家人的相處也是，時間有限，品質更沒有保證，就算再怎麼有心，疾病和意外總不知何時會降臨，奪走可能原本不在意的相處時光。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夢見父親，跟他一起的生活日常，醒來卻發現是夢，難過的想哭。

時間大神的逆襲

我總覺得失智症是帶點哲學意義的神祕疾病，彷彿是上帝創作出來要人們停止庸碌生活，仔細清點眼前生命關係的禮物。失智症令人難受的，不是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不是忘記回家的路，而是對於家人記憶的喪失；在茫茫人海中弄丟了家人，似乎帶着點詩意，卻如此殘酷。當忘記了，是不是曾經發生的美好就不存在，失去了意義？那我們面對這必然宿命，可以做的最大違逆，不就是更加在意，更認真的賦予它意義？

這支影片，我請了王道老師來扮演失智父親。做為一位處長，他專業嚴謹，總是盡所有心力關注所負責的文物典藏，就算已經退休了，他仍循著過去每天工作的路程，一個個展間仔細檢視，甚至還準備開例行會議，直到被同樣任職故宮的女兒謝盈萱發現，趕緊帶出。

這是我第一次與曾主演過幾十部俠客電影的王道老師合作，他果然氣宇非凡，氣勢震懾全場，與國寶文物相輝映。而被譽為劇場女神的謝盈萱，演技更是收放自如。不過拍片的過程我們卻是膽顫心驚，因為裡頭每一樣文物如此貴重，還有絡繹不絕的故宮遊客，都增加了執行難度。

感謝館方最後協調出一個閉館時間來進行拍攝，工作人員加上臨演，一群人浩浩蕩蕩，在日間、在夜裡，戰戰兢兢地來回努力，幸虧有這麼多人的幫助和投入，面對一輩子奉獻在國家文物裡的館方人員，其一生的修為，我想，王道老師和謝盈萱的表演，絕對是撐得起來的。

兩歲女兒的手寫字

戲裡有段情節設計，一位友人來家中欣賞著牆上一幅幅字畫。看到最後，突然發現這幅字很不一樣，於是停下來問王道老師，正在寫毛筆、 因手顫抖而遲遲無法下筆的他，看向那字，露出了微笑，回答：「那是我女兒兩歲時寫的。」

這場戲的靈感來自某天我整理腳本時，女兒搖搖晃晃的走過來，說要給我一封信。那是一張厚紙板，上面用原子筆，寫了一個一個字體奇特，且各自獨立，有點像象形文的「字」，不像她平常的塗鴉亂畫。我覺得非常有趣，就把它放進故事裡。

大師級的表演

當中最重要的一場戲，是謝盈萱在雞蛋花樹下等父親，沒想到父親竟叫她小姐，始終害怕父親終有一天忘記她的恐懼成真了，幾乎潸然落淚，卻又發現父親是在鬧她玩的，而含淚笑了出來。這場戲裡，演員的表演極為吃重，臉部的表情變化是重點，但一旁卻仍有遊客進進出出，實在不易入戲，幸虧是由謝盈萱來擔綱，才能有足夠的定力與張力。

而王道老師從面無表情假裝不認識女兒到燦然而笑，再到深情地望向女兒，說出「一起吃個飯吧」，過程一氣呵成，讓人動容。完全可以感受到父母親對兒女唯一的冀望，也就是尋常地吃飯話家常，我盯著現場的螢幕，淚水幾乎就要落下，完全想到我的父母，更想到我和自己的女兒，有些東西那麼尋常，卻又那麼重要。

拍攝時，王道老師和謝盈萱在一場餐桌上的戲，也深深打動我，王道老師雖然手顫抖著，連自己的飯都吃不好了，卻仍勉力危危顫顫地夾起一塊肉到女兒碗裡，女兒被父親的動作觸碰到心坎裡去，也讓我想到爸媽就算自己沒有任何娛樂，卻總想要供給我任何所需。我想，那是一種天性，而能夠把這種細微的情感給表現出來，必然是懂得咀嚼生命滋味的大師了。

父親的手很大，比世界還大，總帶著我們去理解世界，但當父親年老了呢？面對他無法掌握的變化，做兒女又能如何呢？也許就像當初他牽我們的手闖蕩，握我們的手寫字，彼此緊握的溫熱手心，就是記憶。面對消逝，雖然誰也沒有把握，但誰也都可以去把握。●

文　盧建彰
圖　建安

盧建彰　臺南人，念電影，到臺北做廣告 16 年，歷任奧美、智威湯遜廣告創意總監，是廣告導演、詩人、小說家、老師，也是一位跑者。寫了八本書、兩首歌，著有《文案力》、《世界不會變好，但你可以》。